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三十章 答案(一)

　　今天的輔導課結束後，阿聖率先趕回家幫他舅舅打理家務，我則拉著一心想打電動的阿誠到校門斜對面的飲料店坐下，強迫他陪我一起等人。

　　「哈啊──」進門不到十分鐘阿誠就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整個人像是一坨軟體生物般貼在我身上，邊揉眼邊說：「究竟是要等誰啊？昨天刷副本刷太晚，我能不能先回家睡覺？睡飽了才有精神推王啊！」

　　「推你老師咧！身為準考生你不緊張就算了，拜託不要這樣刺激我！」

　　「神神祕祕的，是要跟女生見面喔？」阿誠繼續懶洋洋地說：「我知道自己是人見人愛啦，但你也不必什麼事情都拉上我嘛！如果是跟女網友見面，你這樣是扣分喔！身為男人就是要……」

　　「阿誠，閉嘴！」我已經看見方醫生從街道轉角現身，準備推門入店內了。若是李學誠這張喋喋不休的嘴再不閉上，我怕自己會忍不住一拳揍過去。

　　「哎呀！我好心給你建議你還──」阿誠在看見走近我們座位並向我們打招呼的方醫生時就自動安靜了，他張著嘴，表情有點呆傻地盯著人家瞧：「啊……呃，妳、妳好。」

　　方醫生在我們對面入座，笑問：「吃飯了沒？」

　　「還沒。」阿誠乖乖回答。

　　「想吃什麼，我請客。」

　　「我想吃某餐廳的總匯──」

　　「請等一下，方姨。」我直接送阿誠一個拐子，成功讓他悶哼著住嘴：「妳能撥空來我就已經非常感謝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讓妳破費。」

　　「哎，有什麼關係？」方女士笑得很親切，漂亮的瓜子臉上洋溢著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情，「能夠認識你們是種緣分，你們對海封那麼照顧，請一頓晚餐不算什麼。」

　　看樣子，大少爺並沒有跟其他人訴苦，自己是否該說不意外？有些話我放在肚子裡沒吐出來，如果讓她知道我傷害過羅海封，她還笑得出來嗎？

　　「可是我們……」

　　「就讓我請吧！」她說，「我也想好好和你們聊聊，就當作是耽誤你們時間的一點補償好嗎？」

　　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這邊難以推卻，自己想了想，最後還是點頭答應。於是，我們一起到了阿誠說的那家餐廳，點了他推薦的海鮮總匯套餐，然後我看著阿誠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心裡不禁想：靠，如果我也可以像他這麼容易滿足就好了！

　　「你先說吧，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在大家吃飽喝足後，方醫生向我微笑說道。

　　「我想知道的事情都是有關於羅海封他們家的隱私，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老實說我早就料到你會找我問羅家的事情……」她輕嘆了口氣，「他們……也令我挺頭疼的。我看得出來海封他對你很特別，我想你也曉得他過去沒有什麼知心的朋友，身邊能夠信任的就只有家人。他本身的責任感很強，父親對他的期望、弟弟對他的依賴只讓他的壓力有增無減。」

　　「壓力……我見過他發作的樣子。」

　　「你見過了？」她端起水杯，杯緣停在唇邊，好半晌才說：「當他長期承受巨大的壓力而不能釋放時，交感神經就容易失調，有時是頭暈、頭痛，有時是失眠，也有時是呼吸困難，他是在國中開始出現這些症狀，這種壓力引起的病症只能用藥物輔助，主要是讓他懂得排解壓力，才能夠慢慢恢復生活常軌。他太逞強了，不願意讓家人知道，都是私下來找我治療。本來上高中以後，他的狀況就改善很多，最近卻不知道為什麼又發作起來……我認為你是他身邊親近的人，因此才想藉此和你聊聊。」

　　「嗯，」我頓了一下，繼續說：「羅叔叔跟我說過，羅海封自我要求很嚴格。叔叔曾經要求他考個全班前三名給他看看，下個月他就交出全校前三名的獎狀了。同時，我也聽說羅海封想來念我們學校是他自己開設條件換來的，成績要保持在某個水準以上……是真的嗎？」

　　「是真的。其實他不必那麼做，他爸爸也會答應他的。那羅叔叔有沒有跟你說，他好幾次想讓海封知難而退，降低自我標準，卻每次都失敗的事？」

　　我點點頭。

　　她的眼神帶著抹無奈，「他們父子倆的脾氣都有點倔，誰都不肯先低頭，只會以旁人難以理解的方式互相賭氣。」

　　「賭氣？他們？」

　　「有點難以相信對吧！」她注意到阿誠吃得滿嘴油光的模樣，隨即遞了一張濕紙巾過去。

　　「謝謝。」阿誠伸手接過，大喇喇地抹了抹嘴，「阿姨妳心美，人也美，如果我再大個十歲一定會追妳！」

　　「阿誠……」我暗地捏他大腿。真是後悔帶他過來！

　　方醫生噗哧一笑，白淨的臉有點紅，似乎是害羞了：「你真會逗人開心，你就算比現在大個十歲也會嫌我老的！」

　　「哪裡老啊？」阿誠居然無視我的怒目，嘴巴滔滔不絕地說：「明明就是漂亮的姊姊，行情一定很好啊！妳老是顧著那對兄弟，男朋友不會吃醋嗎？」

　　本來想揍他的我停下動作，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應該知道方醫生沒有男朋友，現在為什麼……

　　「啊……」果然，她愣住了，但不一會就點頭道：「我每天都陪著他，怎麼會吃醋呢？」

　　「咦？」我們震驚了。

　　「醫院就是我的男朋友啊！瞧你們那副吃驚的樣子，呵呵！」

　　「嗄？那這樣……那他阿爸……」

　　我立即摀住了阿誠的嘴，到這裡我已經弄懂他為什麼要問那些五四三的，我湊近他耳邊，低聲說：「謝謝你不挑時機幫我套話，現在麻煩你安靜！」

　　他聳了聳肩，然後拿開我的手，埋頭吃他的飯後點心。

　　「我聽說羅海昕的身體不好……」我猶豫了一下，接續道：「我知道方姨妳不能隨便透露病人的隱私，所以……」

　　方女士聞言，表情多了一絲訝異，隨即微笑道：「海封告訴你的？」她聽到我的回答後，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對你真特別。」

　　噹啷！

　　我一個手滑，舀湯的湯匙掉在桌面上。

　　再一次聽見這句評語時，心裡除了「又來了」的感想外，還帶著一點罪惡感。

　　原來他們都是這麼想的，身為當事人的我卻毫無感覺，這是不是表示自己是個冷感的傢伙？他確實對我很好，但我以為他對朋友都是那麼好……是我錯了嗎？瞪著碗裡的蘑菇濃湯，我感覺眼睛有點刺痛。

　　下一秒，我陡然驚醒。

　　雪特！自己是怎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娘砲！

　　「你還好嗎？」方女士關心問道。

　　我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抱歉，一個不注意走神了。所以平常都是海封照顧海昕嗎？」

　　方醫生放下空杯子，沉吟了一下，回道：「大部分是，有時候他跟他父親抽不開身會請傭人照料。海昕的身體……」她看向我，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既然海封願意告訴你，那我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你應該很疑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那是家族遺傳病。」

　　「……」

　　「他們的母親有地中海型貧血，海昕遺傳到她的體質，同時身體的抵抗力也比一般人差，常會有小病小痛，幸好經過幾年來的調理已經改善不少了，他小時候可是讓所有人緊張得要命呢！」

　　「他們的媽媽，如月小姐她是怎麼……」話沒有問完我就自己打住了，因為察覺到這不是可以隨便探問的事。

　　「這一點，就要你自己去問他了。」她似乎猜到我想問的是什麼，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如果全部都告訴你的話，就不有趣了。」

　　「……呃？」我還當作自己聽錯，不禁錯愕地望向她。

　　她朝我眨眨眼，「這可是讓你親近他的充分動機唷？」

　　「呃？」

　　「哎呀……你們不是吵架了嗎？」

　　我摀著臉，當下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代入這個公式後，得出的結果再和剛才的……你能不能待會再吃？」

　　「唔？可是我很餓耶！」

　　「巧克力醬沾到考卷了。」

　　「啊哈哈，擦掉就好啦！」

　　「請別人教你吧。」

　　「等一下！」阿誠一秒抱住準備離席的阿聖，在小小的自修室裡上演起情侶分手般的悲情戲碼：「大大，我錯了！拜託不要走！」

　　「回去推你的龍王啊大大，你不是還發誓刷不到紫武就不罷手嗎？」 　　

　　「咦，你有在關注我的動態喔？我半夜發的你也……不對啦，不要走啦！」

　　周圍的人都在關注阿誠的即興表演，紛紛露出憋笑的表情。

　　今天我們三個一起到學校圖書館樓下的自修室溫書，主要目的是要隔離阿誠和他那寶貝的電腦，我們都怕他玩過頭課業都不顧了。

　　阿聖給他一個微笑，然後一把推開他，走到正用課本蓋住臉、假裝不認識他們的我身旁問：「都做完了嗎？」

　　我點頭，將所有的練習卷交給他過目。

　　他迅速地檢查過一遍後，淺笑道：「不錯，答題速度變快了，正確率也提升了，照這樣下去要考上你的志願不是什麼難事。」

　　「真的嗎？」

　　「不過某些題型你還不熟練，需要再加強，像是這邊……」

　　阿聖的話沒能說完就被我的手機鈴聲打斷，我忘記轉振動模式了。

　　我拿起手機準備要看來電號碼，鈴聲卻中斷了，螢幕上顯示一通未接來電──是程湘。

　　她打來幹什麼？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回撥時，又收到一封簡訊，點開來看是程湘傳來的，上面寫著：「不好意思，剛剛按到了，沒事啦！\(`・ω・’)」

　　嗄？我摸著後腦勺，不知道她在幹什麼。

　　「誰？」阿聖問，語氣淡淡的。

　　「程湘。」

　　「找你什麼事？」

　　「不知道，她說沒事。」

　　「那就繼續寫考古題。」

　　「喔。」我沒多想，就繼續埋頭解題。

　　不過平靜的日子只維持了幾天，就被一個突發事件破壞殆盡。

　　那個時候班上的同學都還在扒午飯、聊是非，突然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見有人跑進教室喊「對面的有好戲看囉」，然後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傢伙立即放下便當，跟著跑出去湊熱鬧。

　　坐在我前方的溫茜茜轉頭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神情有點無奈地笑笑，「樊同學不去看看？」

　　「我對那些──」

　　「裝什麼裝啊！」阿誠一屁股把我擠開，硬占去一半的座椅，「想看就說啊！走，我陪你！」

　　「明明就是你自己想湊熱鬧，不要把我──」

　　「好啦、好啦！大家都去看了，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情啊！」他壓根不甩我的抗議，轉頭呼喚座位在另一頭的好友：「阿聖，走！」

　　阿聖頭也不抬地回：「不是人人都有閣下的閒情逸致，當心玩物喪志。」

　　「哩供啥？林北聽攏無！（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阿聖的意思是說……」我正想解釋的時候，阿誠大手一抓就把我拖出教室。

　　阿誠循著人多的地方移動，我定睛一看才發覺大多的人群都聚集在與二年級大樓的銜接走廊上，十幾二十雙眼珠子非常專注地盯著某個方向，一邊竊笑一邊議論。

　　「追到學校來好像有點那個耶……」

　　「好奇怪，一般不都私下解決嗎？他應該覺得很丟臉吧？」

　　「呵呵！就是啊……」

　　我順著人群的目光看過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抹高挑的人影，我不禁一呆，這時阿誠拉著我換了一個視野更好的位置。

　　「哇！這位置好，夠清楚！欸，等等，站在那邊的不是那個程──」阿誠直覺地想大喊，但馬上被我摀住嘴，周圍的聲音已經夠多了，不需要他製造出更大的噪音。

　　被大家關注的主角是一對男女，男的是面無表情的程御翔，女的是……那個背影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他的妹妹程茉君。

　　……現在是什麼情形？我發現到程茉君穿的不是校服而是便服，她翹課？

　　「東西都送到了，還不走嗎？」程御翔的音量不大，但足夠讓周圍幾個人聽見了。

　　我仔細一看，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提著一個粉紅色的便當袋，那個該不會是愛心便當吧？

　　「你還沒有回答我！」程茉君的聲音帶了幾分焦急：「為什麼要迴避我的問題！那天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和他已經在……」

　　「說完了嗎？」程御翔語氣冷淡地打斷她，「今天請假不去學校就是要來說這些？真不知道媽為什麼可以這麼縱容妳，過幾天我會打電話請她多管教、管教。」

　　「哥！」她這聲大喊才讓看戲的群眾明白他們倆是兄妹，引起了大大小小的驚呼，「我──我很可能──會跟羅海昕在一起，就算這樣你也無所謂嗎？你不是說過不准和他們來往──」

　　程御翔噗哧地笑了一聲，「湘那傢伙要妳送便當來之外，還要求妳這麼做嗎？噢，女生！」

　　「這……這跟湘姊沒關係，她只是想做飯給你，我是替她送過來的。」

　　「喔，謝了。慢走，不送。」

　　「你一點……」程茉君似乎感到相當沮喪，她低下頭，語氣傷感地說：「一點也不在乎呢，你真的……對我……」

　　「那妳希望我說什麼？該說的我早就說完了，我實在不懂妳的固執。」

　　這時程茉君突然伸手抓住兄長的手臂，情緒失控地哭喊：「為什麼你就是不懂，為什麼老是要這樣忽視我！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只是要──」

　　「放手，程茉君。」程御翔冷眼看著妹妹的哭臉，從他的神情上找不出任何一絲心軟或同情：「鬧夠了吧？搞清楚這裡是我的學校，不是可以任妳發小姐脾氣的地方，現在就給我回家去！」

　　程茉君的身軀明顯震了一下，隨即依言鬆手，似乎頗畏懼哥哥的怒火，不敢再多說什麼，最後摀著臉跑下樓。

　　眾人眼見沒好戲唱了，紛紛作鳥獸散。

　　「搞什麼啊？」阿誠在我身旁低聲道：「有聽沒有懂，他們兄妹倆到底在吵什麼？喂！你要去哪……」

　　程御翔注意到我的接近，挑眉問：「學長不吃飯跑來看我的熱鬧啊？」

　　「你們……」我其實不曉得自己想說什麼，猶豫好一會，才脫口道：「你為什麼反對妹妹和羅弟弟交往？」

　　「嗯？」他略微皺眉，像是沒想到我會丟出這個問題，「那個晚上我說的話你還記得？」

　　「當然。」想忘記也很難吧！

　　「沒為什麼，純粹看那個裝病貓的傢伙不順眼而已。」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懶洋洋的臉龐，「裝……病貓？誰啊？」

　　「明知故問，羅學長的弟弟不是裝作一副乖寶寶的樣子？他自以為騙得了我，他還太淺，野心都寫在眼睛裡了。」

　　「那你……結婚了嗎？」

　　他整個人僵住，投來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錯愕：「什麼？」

　　「呃，因為──因為阿聖曾經跟我說你已經有家庭了，我──」

　　他呆呆地瞪著我，然後，一手摀著自己的嘴，一手搭在女兒牆上，笑得前仰後合，在我還沒能反應過來時，斷斷續續地解釋道：「敗、敗給你了！他……他一定……是在說我爸啦！天啊！你……太可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保證自己的臉燙得可以煎蛋了，好在阿誠時機抓得很準，趕緊將我帶離現場，還怪我怎麼可以擅自行動巴拉巴拉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