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的心意(二)

 

  「我、我真的……」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我低下頭,也顧不得這裡是人來人往的會場,眼淚就不聽話地直線掉落,同學、路人都可以看見自己這副糗樣,但是怕丟臉的心情完全比不上此刻的心痛:「我真的很混帳!都沒有……發覺到你們的心情……就算知道了,也只是逃避……我好像就只會……」

  「阿聖,他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忙?」耳邊響起小林的問話。

  「不用了,謝謝,我來就好。」話落,阿聖讓我繼續揪著披風,帶我走回空曠的班級教室,他讓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轉身要去拿紙巾之類的東西。

  「……阿聖,你生我的氣嗎?」

  他將面紙遞給我:「我沒事幹嘛生氣?」

  「因為我在躲你。」

  他在我面前單膝跪地,背後的披風飄起然後落下,在地上鋪成一個紅色的半圓弧,「善良的公主,你不就是害怕傷到人,才選擇獨自躲起來苦惱的嗎?」

  我眨了眨眼,覺得有點窘迫,「還要演喔?」

  他笑了,「我不是在演,你也不需要演啊!我說過會等你的答案,不管你的答案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有點不敢相信他自己「想通了」:「可……可是,不久前你明明討厭我跟羅海封來往……」

  「我到現在一樣感到討厭。」他道,嘴角的笑意有點冷:「但我不想為了他鬧得我們之間決裂,你自己可以回想一下,我有對他做過什麼事嗎?」

  確實沒有。

  他又問:「在你眼裡,我是那種得不到想要的就會毀掉一切的人嗎?」

  「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那麼怕我想不開?」

  「我沒有……」

  「你的表情寫著『有』。」他吐了口氣,慢慢站起身,「我讓你一個人靜靜,我要去找組長他們幫忙卸妝。園遊會也快結束了,你回家後就早點休息,這樣明天才有體力溫書。」

  「阿聖……」

  他走到門邊便停了下來,回頭道:「我希望你可以冷靜下來想清楚,這是以朋友立場給你的忠告。」





  做人真難。

  雖然這話由一個還沒出社會的毛頭小子說出來很沒有說服力,但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情真的讓我很想感嘆世事難預料。

  舉例來說,阿聖比我所想的還要成熟,他勸我最好盡快釐清思緒,因為這麼做才能專心回到課業上,他說的對,在把所有事情想清楚以前,自己真的沒有任何一絲念書的動力。另一方面,阿誠在得知來龍去脈後,反應並不是太震驚,反而露出一臉「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你覺得他是什麼意思?」我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誠首先嘆了一口氣,接著露出一個微笑,雙手搭著我的肩膀,用很溫柔、很包容的口氣說:「你覺得一個正常人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去親另一個人呢?你都是快要十八歲的人了,會不曉得那代表什麼意思?」

  「他沒說啊,我不想亂猜!」

  「我這樣聽下來,比較像是你不讓他說耶?」

  「……」

  「靠北,還真的被我說中喔?真是可憐……啊,我是說如果你不想瞎猜的話,直接去問他本人不是最明確的嗎?噢,不對,他已經跟你切八段了!喂!幹嘛打人啊!」

  戀愛那方面的事情我並非完全不懂,只不過……自己真的不敢相信身邊會有這麼多人對我抱持這種特別的情感,從前到現在都很想問:我有那麼特別嗎?而且仔細回想起來,我都是讓人傷心的那個人耶,這樣子的我到底哪一點吸引他們?阿聖說是我看不到自己的優點,但真的覺得很不可思議啊!

  這天晚上,我一邊啃飯後水果一邊跟著老媽看偶像劇。通常老媽在收看連續劇的時候,家裡的氣氛是很安靜的,老爸沒興趣看那些愛來愛去的戲碼,都是埋頭研究自己的汽車雜誌,而身為準考生的我若是不趁飯後的休息時間多瞄一眼電視的話,之後的時間可得全部要奉獻給教科書。

  幾個月以來斷斷續續地跟著老媽看電視,劇中的一些橋段讓我忍不住說出心中的疑問。

  「媽,我問妳……」

  「沒空。」她一秒答。

  「呃,媽,拜託妳讓我問。」

  「跟你說沒空!」

  「妳為什麼喜歡爸?」

  「你很──什麼?」她總算把目光從男主角的臉上抽回,神情很錯愕:「你剛說啥?」

  老爸從雜誌中抬頭:「東東問妳為什麼喜歡我。」

  老媽傻了一下:「居然問我為什麼……你這小孩很閒耶,不去念書想這些五四三的幹什麼!」

  「這對我很重要啊!拜託妳解決我的疑問好嗎?」

  「你這孩子……」老媽突然捧著臉,紅了眼眶:「是嗎?把拔馬麻的愛情對你很重要是嗎?你不要擔心,把拔馬麻的感情很好,每天都甜甜蜜蜜的!」

  「所以到底是……」

  「當然是因為把拔喜歡馬麻,馬麻也喜歡把拔啊!」

  ……嗄?有回答等於沒回答嘛!「那,」我指著電視機裡的男主角,「男生喜歡男生又怎麼說?妳可以接受?」

  「那個喔!」她皺起眉毛,不是很滿意地瞄瞄電視螢幕:「就只有我家白然帥氣啊,我覺得配他的那個受真是不速配耶!」

  我差點跌倒!喵的咧,誰在跟她討論速不速配啊!

  「嗄?喔,你是問我能不能接受同性戀喔?為什麼不能?他們又不是去偷去搶去拐去騙,有什麼好不能接受的?拜託!在我那個時候社團裡面就有一堆同性情侶啊,早就見怪不怪了!東東,你……喔,今天真乖,不用我催就自動自發上樓了。」

  我一回到臥房就倒在床舖上,腦中已經被毛線團般的思緒占據了。

  假設他真的喜歡我,那我喜歡他嗎?

  若是在幾個星期前問我,自己一定會說是朋友間的喜歡吧,但是現在……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嘴唇,那記憶太鮮明了,隨時都能想起那種奇異的觸感。

  其實被吻的感覺,不討厭。會推開他是因為震驚和感覺被惡整的憤怒,並不是厭惡──我認為沒有多少人的初吻被人奪走還能保持冷靜的。

  那麼,我喜歡他嗎?





  收假歸來數日並考完兩科小考的同學們情緒仍然很亢奮,每個人都在談論校慶當日的趣事,一點也沒有即將上考場的緊張感,這時候還會記得督促我們溫書的可能只剩下讓我們自習的班導師了。

  下課鐘聲響起時,我馬上抓著還想繼續跟人哈啦的阿誠去辦公室搬複習講義,國文老師特別吩咐過這是考前的精華大補帖,要在今天發給每一位同學,我可不想落個辦事不力的惡評。

  「欸。」回程的路上,阿誠突然用手肘撞了撞我,示意我注意某個方向。

  率先映入我眼簾的是羅大少的背影,他正倚在一根柱子旁,頭顱低垂,一隻手按著額頭,精神看似不太好的樣子。黃子君站在他身旁,肩膀上還扛著一疊考卷,正在和他說話。

  他們兩個……

  言談間,只見羅海封除了搖頭外就沒有其餘的動作,不久他往前邁開步伐。

  阿誠道:「啊,他好像要──」

  「喂!」黃子君大叫一聲,及時用單手接住差點跌倒的羅海封,「搞什麼鬼!」他提高分貝罵道:「你在逞強什麼,生病的話就滾去看醫生!」

  「阿誠。」我看向好友,後者對我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接過我手裡的講義。

  「我會替你跟老師說,你就──」黃子君直到我站在他身後才發現到我的存在,他馬上皺起眉問道:「你在這裡幹嘛?」

  「跟你一樣。」我指指他肩膀上的東西。

  「嗄?」他的表情依舊很不友善,「算了,你來了也好,替我扛這傢伙去坐車!」

  羅海封的反應比黃子君還快,一下子就從他的手中掙脫,這時我才看見他的臉色,我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臂,強迫他面對我。

  「你要去哪裡?」我問。他的臉色很蒼白,就像暑假旅行那天一樣蒼白!

  「跟你沒有關係吧?」他始終不正眼看我,丟下這句後,他不顧我們的勸阻一步一步走遠了。

  「操!他有什麼毛病啊?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黃子君氣得狂飆髒話。

  「他……現在都這樣嗎?」

  「什麼?」

  「渾身是刺。」

  「……」他望著我,沉默良久才說:「我以為你知道。」

  我搖頭,是真的不知道。我轉身與慢慢走來會合的阿誠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見一抹苦笑。

  「校慶結束後他就變成那個樣子了。」黃子君繼續說道:「昨天放學我還撞見他跟他弟弟不知道在爭論什麼事,兩個人鬧得很不愉快,他可是非常寵那小鬼的,居然會吵架!」

  「你們一起來搬考卷?」阿誠問。

  「是啊!從早上一來我就覺得他怪怪的,剛才走到一半他就說想休息一下……」

  兄弟又吵架……我大概猜得到他們應該又是為了複雜的家務事鬧翻,能夠讓羅大少擺臭臉也只有他弟弟有這個能耐吧!

  上課鐘聲響起,我們和黃子君告別,各自回到班上繼續應付那彷彿永無止盡的複習課程及考試。

  只不過,當我看著進步的數學考卷時,腦海浮現的是羅大少那張蒼白、虛弱的臉龐。

  還是很在意啊……

  「你在想羅同學的事嗎?」

  我愣了愣,抬頭看向正望著我的溫茜茜。

  她手裡握著筆,攤平的計算紙上寫著一半的數學算式,臉上卻沒有絲毫對我不專心聽講產生的不滿。

  「呃,抱歉,我不……」

  「我不會說出去的,不用擔心。」她斂下眼,繼續為我解題,語氣很平淡:「我都看到了,你們其實挺相配的。」

  ──什麼?這下子我是真的傻住了,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要從哪裡問起才好。她……她看到什麼?我們相配?誰跟誰啊!

  「請問妳──」

  「我看到他抱著你上樓。」她低聲說,「那時候我就明白他喜歡的人是誰了。」她的眼睛有點紅,嘴角卻掛著一抹微笑,「我承認當時是有點吃驚……但後來自己想通了,那個人是你的話也好,應該只有你能那麼了解他吧!」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他根本……等等!妳都看到的意思是說也看到我被……」

  「我一直都在等你們下樓。」她看向我,眼裡露出一絲困惑:「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沒有……」

  「可是他的樣子……」

  我不由得緊張起來,追問:「他怎樣?」

  她的表情顯得有點害怕,一副不太願意回想起來的樣子,「很可怕……面無表情,手裡捏著一個變形的塑膠面具,沿路滴著血慢慢走遠……當時我被他嚇到,就跑到別的地方透口氣。樊同學,你還好嗎?你快把考卷撕爛了。」

  他現在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是不是要負起一半的責任?

  「跟你沒有關係吧?」他那句話像是一記重槌狠狠砸在我的腦門上。

  ……他連一眼都不願意施捨給我,看來他是真的想跟我絕交。為什麼?就因為我推開他嗎?

  突然,我手中的考卷被抽走,不知何時走到我身旁的阿聖一面弄平皺巴巴的考卷,一面對我說道:「要是被你弄爛了,你要我怎麼登記分數?」

  「呃,抱歉。」

  「溫同學,不介意我來教他吧?」

  「當然不會。」

  「很好。東環,跟我過來一下。」

  「現在是檢討時間耶?」

  「我是小老師我有特權,了嗎?」

  哪有這種特權啊!我正想回嘴就瞥見阿聖眼裡的不快,心裡明白如果不聽他的話,日後一定會吃悶虧的。於是我只好乖乖地跟他移師到教室後面放置的小桌椅上,進行別人眼裡的「一對一教學」。

  他一坐下就丟給我五張練習卷,「下禮拜一以前把這些習題寫完,算錯的題目要罰寫三遍。」

  「嗄?太多了吧!我還要──」

  「還有時間嫌就表示我給得太少了。」他冷冷地說:「你自己算算還剩下多少天就要上考場,你如果要上A師大就應該知道不能輕易放棄任一個科目。」

  我的目光從練習卷挪到他嚴肅的臉上,「……你怎麼知道我的目標?」

  「你不是在簡章上面做了記號還排了順序?你丟在客廳好幾天我能不看見嗎?」

  雪特,自己真是個大笨蛋!

  「還有,」他用手指敲敲桌面,得到我的注意後壓低了聲音說道:「阿誠已經跟我說了,我跟『他』的事讓你很心煩,經過我這幾天的觀察,你確實還沒有冷靜下來。」

  「咦?你……」知道哪些?該不會全都知道了吧?

  「先聽我說完。阿誠怪我為什麼不懂得挑時機,害你這麼困擾。」他凝視著我,神情是非常認真的,臉上完全不見過往的陰沉:「我現在在和你就事論事,這可是關係到你的前途,不能隨便開玩笑的,我也拜託你聽進去。我很抱歉,因為自己一時的衝動讓你煩惱到今天,我希望你暫時可以將這些小事放一邊,專心準備考試,這對現階段的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我默默地聽著,沒有任何一句反駁。他說的沒有錯,我都明白,也真難為他還得撥出心力開導我。

  「再來,羅海封的事情我也有聽說了。」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說過他自己本身有很多麻煩嗎?他今天這個樣子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家族企業向來都是內訌不斷,你根本沒有能力也沒有立場干涉。總而言之,顧好你自己才是最優先的,如此一來你才有餘力去幫助別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

  「我了解你的個性,所以也早就預料你之後一定還會為了他勞心傷神,因為你把家人、朋友看得比自己更重。所以,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放棄你的志願好嗎?」

  我看著眼前這個認識了七年多的死黨,不得不說他對於我跟阿誠的事一直都很上心,唯恐粗枝大葉的我們遺漏了什麼,只要見到哪裡做得不好都會囉嗦個沒完,再搭配上他那張冷冰冰的臉孔,精神上的殺傷力高得嚇人。有時候我們都覺得他不是一個朋友,而是一個老媽子。

  現在他又為了我的將來「碎碎念」,但這次我一點也不覺得煩人,反倒覺得很窩心。他真的沒有變,還是那個面冷心熱的渾蛋。

  「謝謝你。」

  「謝什麼?我才不相信寫完這五張卷子你還會想謝我。」

  「……」

  他說中了,接下來的幾天我是在怨恨中完成他派的練習卷的,答題的錯誤率跟往常一樣高,但值得高興的是我解題的速度變快了,不能不說他的方法很簡單也很有效。阿聖也絲毫不手軟,又陸續丟了好幾張數學習題卷和一本英文文法書過來,吩咐我把裡面畫記號的部分熟記在腦袋裡。老媽見了我用功的模樣表示她感到非常欣慰,她的兒子果然跟她一樣聰明(我都懶得說話了)。

  相較起來,阿誠就顯得輕鬆不少,他說自己只打算把握好各科基本分,再拿老師的推薦信和他過去在比賽中得到的大小獎項推甄體大,似乎很有信心的樣子,看得我是各種羨慕嫉妒恨。

  只不過自己發奮圖強的精神很快就被打散了,某日當我看見方醫生親自到學校接羅大少回家時,心裡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撇下這傢伙的事情的。

  ──居然是由方女士接送,這是不是代表「代誌大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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