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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水珠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地匯聚至石柱的邊緣,落下。

  水滴的落點逐漸形成一灘水漥,透過石板鋪成的縫隙,水漬一路延伸進鐵欄圍起的牢籠內,使得原本就相當陰暗的地牢,更添了幾許潮濕和涼意。

  整間地牢僅只有這一座鐵籠,彷彿是為某人的特別待遇所特別打造出來的。石牆的最高處有個拳頭大的洞口,是暗無天日的地牢唯一的光源,卻依然無法照明鐵籠內的人影。

  靜謐、沉寂。

  牢中一片死寂,一片幾乎察覺不到人氣的死寂,令人不由得疑惑,裡頭的人是否仍在?

  「喀答」細微一聲,確實從內傳出,證明了囚犯不曾消失過。

  耀眼的光線悄悄地鑽了進來,隨著階梯上的石門大開,黑暗的地牢方大放光明,然對於已適應漆黑環境的人而言,這片光明太過刺眼奪目,匆匆迴避之際只瞧得見來人的衣角。

  ──上上品的衣料。

  牢中之人用不著多加思考,便能夠準確猜到來者何人。

  對方沉穩的腳步聲,從容安定地一階一階踩下,寬大而輕柔的衣袂在身後飄逸。

  囚犯低垂著頭顱,光線照出他烏亮的短髮,瀏海略嫌凌亂地遮蓋住足以勾人心魂的瞳眸,偏白的膚色襯得唇色益加紅潤,唇角卻似嘲諷般的撩起。儘管他此刻遭受與階下囚無異的對待,但情緒上並無絲毫不悅,反倒得意地輕聲笑著,像是一切盡在他的算計之中。

  啊,可悲又可憐的人哪……終將注定一生不得好死。

  此時,來者已停駐在牢房之前。他有著一雙極為深邃、深沉的眼,如神祇般的高貴容顏竟與殤有三分神似,頎長挺拔的身形帶出一身不凡的帝王氣勢,在在顯示他不同於一般王公貴族的身分。

  「情,」東名王冥儲啟口輕喚,美得驚人的眼眸直直望向正面與他對峙的偉岸身影。「你自己明白,這麼做的後果。」非勸諫,亦非責怪,僅能說是陳述事實那樣地平淡。

  是啊,他明白。情昂首,大方迎視萬人景仰、萬人崇敬的東名帝王,笑意未減。「大王,末將向來如此,您知道的,是不?」

  他的確是知道的,且比任何人都要來得了解情。冥儲優美的五指撫上觸感冰冷的鐵條,愣愣地凝視著地上不斷流動的水漬,毫無防備的模樣,似乎完全不怕牢裡的囚犯有襲擊的危險性。打從情十六歲那一年投效大軍麾下,他便可預測到潛藏在情背後的強大力量,將會顛覆他的國度。

  避也避不掉的禍,殺他無益。

  但,他萬萬沒料到,會牽扯上他的六女兒。

  即使……殤是個異種,她始終是……

  「大王,」情有趣地觀賞冥儲的神態變化,見後者片晌回不了神,不禁揚揚手腕上的鎖鏈說道。「不擔心末將突襲嗎?就算雙手被拷,末將若想取個毫無戒心的人的性命,可是綽綽有餘的哪。」

  此番大膽逆主的狂妄之言,恐怕只有他這等狂徒才說得出口。

  冥儲重新凝聚焦距,望著對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笑臉,仍面不改色地道:「情,你怕死嗎?」

  他微偏著頭,近似天真地睜大了眼,「是人都會怕死的呀,大王。」更何況是有諸多牽絆的您呢?後頭這句他沒問出口,他再如何大膽,也不願因為一句問話使得腦袋搬家。

  只需兩個時辰……只要再兩個時辰,他便可突破封鎖、打亂戒備,潛進殤的寢宮……

  「是嗎?」冥儲忽地漾開了笑容,險些炫花情的眼。「這個國家……並非是我所願,如今是存是亡,我不在乎……」他從來就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

  他想說什麼?情不自覺地攢緊眉,瞪著冥儲的臉龐,試圖找出一絲可解讀的訊息。

  「我唯一在乎的,只有我的妻子。」

  情啞然良久,有些不敢置信,但隨即驚覺這不是他當今該在意的,重整心神,接下來要等待的就是時機。

  他又笑咧了唇,一雙子夜般墨黑炯亮的瞳眸,幽幽搖曳著妖異的紅光。

  「大王,末將為您以及為這個國家感到惋惜……」

  是的,為冥儲以及東名國即將消逝而感到惋惜。

 

 

 

  晶瑩的淚珠一滴、兩滴、三滴……浸濕了胸前的衣襟,青蔥玉指不停地擦拭早已哭得紅腫的雙眼,被遣送回深宮內苑軟禁的少女蹲坐在床沿,無助地落淚著。

  少女強忍嗚咽的模樣,是人見了都心疼難止。

  幽靜的寢宮除了少女以外,另有一道纖弱的人影,單從背影來看似乎是個和少女的年紀相差無幾的女子。

  兩相無語,空氣中只聞啜泣聲。

  女子終究不忍,決定開口。

  「殤兒……」女子輕柔地喚道,話聲裡帶著滿心的疼惜,緩緩走近少女的身畔,坐下。女子的臉蛋一抬,五官神韻與少女無一不肖,容貌是如此地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同樣令世人癡迷的絕俗容姿。「情他……不會有事的。」輕輕揩去少女頰上的淚痕,她安慰道。

  殤淚眼迷濛,移動視線,卻不是望向幽蘭,而是幽蘭的身後,窗櫺外翩翩飛舞的雙蝶,囈語道:「何時……何時我與他方能像那蝶兒一般雙飛雙棲?他不是東名將士,我亦不是東名公主……只是一對平凡而幸福的男女……」

  虛榮名利要來何用?

  得到金錢、權勢的極致,隨之而來的是空虛、孤獨,以及對眾人的猜疑妒忌。再多、再大的錢財、權力,能得到人與人之間無價的愛嗎?

  雖傷心了兩日,不過也讓她想透了不少事。

  那天,情搶過她逃出宮廷,她起初感到的是驚愕與害怕,從沒想過情會這般衝動,又擔憂事後情將受到刑罰。如今,他們倆被抓了回來,她才正式了悟──她並不屬於這裡。

  何其諷刺……生於王宮、長於王宮的她,竟然是不屬於這裡的。

  她好想遠離這煩人的一切,好想好想……她的心裡嘴裡都在思念他、牽掛他,那個令她魂牽夢繫、心心念念的他呀。

  「殤兒,殤兒……」幽蘭捧著女兒梨花帶雨的嬌顏,憂心地呼喚道,見女兒失魂落魄地低語,理也不理自己,一顆心擰得難受。有時,她真恨自己讓寶貝女兒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然更厭惡起自己的無能為力,殤兒發生這麼大的事,她竟然連一點忙也幫不上……一點忙也幫不上……

  「是母后對不起妳……是母后沒用……」她既愧疚又心疼地將女兒攬進懷裡啜泣著。

  是她害殤兒打小不得父親疼愛,是她生給她一雙異常的眼……

  「……母后?」滴在額上的淚水驚醒殤的意識,她傻愣地抬眼,呆望著母親傷心的神色。為什麼要流淚呢?為什麼呢?眨眨紅腫的雙眼,殤抱緊了身旁唯一能汲取的溫暖。「其實……其實孩兒很愛您……不恨您,一點也不……」

  「殤兒……」幽蘭的眼淚落得越凶了。

  突地,門口出現了一抹人影。

  殤率先注意到投射在地的人影,那影子的輪廓她再熟悉不過,宛如看到救星般,她趕緊跳下床榻,直直奔向來人。「父王!」

  冥儲微訝,旋即恢復平靜,不冷不熱地對女兒道:「殤兒,何事如此匆忙?」

  「父王!」殤抓著父親的衣袍,滿臉驚惶、擔憂地懇求道。「父王,情他還好嗎?您處置他了嗎?殤兒求您不要定情的死罪!情他沒有錯,求父王莫怪罪他!要怪……要怪就怪殤兒好了!是殤兒慫恿他帶殤兒離開王宮的,是殤兒的不對……父王……」面對她聲淚俱下的哀求,再如何鐵石心腸的人無法不軟下心來。

  冥儲硬是逼迫自己不去看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才有辦法擠出近乎冷血無情的話語。「……他的死罪已定。」下意識地瞟向依舊端坐在床沿的妻子,後者回他憤恨的瞪視。

  「不……」猶如青天霹靂,她驚恐地摀著雙耳,睜大雙眸,臉蛋剎那間褪失血色,狂亂地搖晃著腦袋。情死罪已定……死罪已定死罪已定死罪已定死罪已定死罪已定……「不!不會的!你說謊──」她喪失理智地大嚷,嬌弱的身子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昏厥過去。

  「殤兒,妳冷靜點……」冥儲試著溫言規勸。

  她表情木然、淚眼汪汪地搖搖頭,搖搖頭,再搖搖頭,低聲呢喃了一句「我不信」後,就要衝出寢宮大門。

  「殤兒!」幽蘭驚呼。

  「眾侍衛聽令,攔下六公主!」

  「是!」

  一聲令下,十多名侍衛霎時群擁而至,眼明手快地架起刀劍阻撓殤的前進。

  「六公主,多多得罪了。」為首的護衛歉然地一拱手,便使出手刀擊暈了殤,他忙不迭地叫來一旁待命的兩名宮女,抱著殤回到寢宮。

  「殤兒!」幽蘭急忙從宮女手中接過女兒的嬌軀,心痛難抑地輕撫著她淚痕斑斑的臉龐。末了,她怒極也恨極地抬眸,「東名王,敢情你造的孽還不夠多嗎?!」她抱著女兒,頭也不回地進了最裡頭的庭院。

  聞言,冥儲彷彿隱忍著什麼劇烈的痛苦,臉色鐵青,拳頭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最後喃喃道:「我何嘗願意呢……」
 
 
 
 
 
  通往地牢的大門再度被打開,背對門口的情在三秒內便猜出這一次來訪者的身分。

  來人很快地便來到牢房外。

  「有何貴幹呀?將軍。」他倚在牢籠邊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鐵鍊,幾十斤重的枷鎖在他的面前宛如棉花製作的一般輕盈,他實在懶得轉頭和軍蒼面對面交談。「咱倆的交情可沒好到這個地步吧?」受寵若驚啊。

  「該說你狂妄還是自負呢?」軍蒼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態度始終冷冷淡淡,情緒少有大起大落,不過瞪著情瀟灑的姿態,眼裡多了抹疑惑。「無論何時何地見到你,你總是這麼有自信……你不曾退縮過嗎?」

  第一次和情起衝突,是在十年前的大殿上,因為行軍理念不合,彼此有了些芥蒂,但真正讓他不解的是,情看起來壓根不怕大王,屢次出言頂撞,殊不知眾人為他捏了好幾把冷汗,大王卻不當作一回事,任憑他一再地忤逆,就像是……就像是兩方協議好似的。

  ……協議?他瞇起眼。有可能嗎?

  「容不得我退縮呀,軍蒼。」情如是說道。事已至此,他不會後悔,更不會打退堂鼓,他策劃多少年、執行多少年,才有今日的成果?

  百年來的恩怨,是該做個了結了。

  「你意欲為何?若我沒料錯,你是別有目的的吧?」

  哎呀,一矢中的。「這樣也能被你說中,小弟佩服佩服。」情笑呵呵地拍拍手以示鼓勵,「是,我大方承認我是別有目的,你又能奈我何?你可知我打的是什麼算盤?目標是誰?如何行動?」

  「不知。」

  「哈哈哈!」他突地放聲大笑,笑得輕狂、笑得放肆,偌大的地牢霎時充斥著他的笑聲。「軍蒼,你太天真!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來嗎?你想得美啊!我自認還沒笨得無藥可救,套我話?哈哈哈哈……」

  軍蒼見狀,也不氣惱,道:「雖然我不清楚,但我能做約略地推測。」

  「哦?」止住了笑聲,情終於轉過身來,對上他認真的眼神。「我倒想問問,你推測出什麼東西來?」

  「……你想毀了東名國。」

  雙方頓時陷入一陣難熬的沉默。

  良久,情挑了挑眉,十分有趣地道:「想像力很豐富,我喜歡。」

  「難道不是嗎?」他問。

  「我有否認嗎?」他說。

  那就是了。軍蒼沉下臉色,不曉得自己該不該先在這裡一劍解決他,以杜絕後患。不過……「你就快被處決了,很遺憾,不能實現你的計畫了。」他要慶幸,他不必再度對上像他這般棘手的人物,當時……他心一凜,微慍地問道,「你是故意的?」

  他早就覺得古怪,明明武藝高強的情,實力與他在伯仲之間,竟然對戰不到片刻,胸口便教他輕易地刺中。除了故意放水,他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對於軍蒼沒頭沒腦的問話,情就是有辦法理解。「既然你都發現了,何必多此一問?」

  「哼!」軍蒼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凝睇著閤上的石門,情的雙眸隨著光明隱去變得森冷無情,詭譎的紅光在眸中轉了幾轉,成為黑暗中的發光體,形貌之陰森,已不是常人所能擁有。

  體內的熱氣自丹田處狂湧了上來,快速地流通四肢百骸,他難以承受地彎下身子,抓緊了窒悶擁塞的胸口,悶哼一聲,腳步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嗚……」他發出類似野獸的低鳴,咧開了嘴唇,較一般人尖長的犬齒突地竄長了數公分,雙手十指深深陷進衣襟。

  還差一點……就差這麼一點了……

  地牢裡唯一的光源,斜映出他手臂上反光發亮的細長物體,再一細看,原來那細長物體是銀白色的動物鬃毛。

  「嗚嗚……」他痛苦地呻吟著,烏黑的短髮逐漸轉變成和手臂上同樣的銀白,身軀開始膨脹,尤其四肢的變化最是明顯,原先牢牢加諸在手腕上、腳踝上的鐵鍊紛紛應聲斷裂,他忍著痛楚,大略檢視自己的身體,明白他第一步、第二步都成功了。

  他忍不住輕笑著,再一睜眼,血紅的瞳仁熠熠發亮,宛如鮮血飛濺開來的妖豔。

  身上的衣物終於承受不住壓迫通通迸裂,刺眼的光芒乍現,不斷增長的身軀伴隨著野獸般的咆哮,劇烈震動起困住他的鐵籠……

  「吼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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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燐真/慕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