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三十章 答案(二)

　　「喔，」阿聖聽完我的說詞，將疊在腿上的講義改放到我的書桌上，然後摘下眼鏡輕揉眼窩：「這就是你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寧的原因？」

　　「我沒有心神不寧啊！」

　　「哪沒有？而且人家的家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哈啊──」哈欠聲來自躺在我床上的阿誠，他揉揉愛睏的眼睛，接著翻身滾下床摸索自己的書包，「嗯……喔……在這裡。」他慢慢爬起來，邊打哈欠邊走向房門：「我功課都做完了，先回家睡了喔，拜！」

　　阿聖目送他離開後，回過頭來看著我，「你太容易分心，沒有我盯著的話你會乖乖念書嗎？」

　　「我、我知道啦，我已經在反省了……」

　　「不必，有時間反省還不如多做幾個題目。」

　　「是……老師。」我認命地拿起講義畫重點，自從有阿聖的督導後，老媽說她就不用再煩惱我的成績，還格外做了好吃的點心給阿聖他們兩個。

　　當我問她：「那我的呢？」

　　她先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跟阿聖說：「我家東東做完功課前不可以給他吃喔！」

　　我沒能表達憤怒，阿聖就抓著我到書桌前「閉關」，完全沒有人情可言。

　　「我看你好像很委屈。」

　　回憶一結束，旁邊就傳來一聲輕笑。

　　我瞪他一眼，「我怎麼敢？」

　　「是我太嚴格了吧？」他將十分鐘前老媽送來的點心放到講義旁邊，眼裡帶著笑意：「不希望我這樣對你，你就要懂得控制。」

　　我幾乎要咬牙：「控制什麼？」

　　「你的集中力。」他拿起一塊布朗尼送到我嘴邊。

　　「……幹嘛？」

　　「給你啊。」

　　「讀完才能吃不是嗎？我不會上當的！」

　　「噗！你在說什麼啊？我是看你很用功，覺得先給你獎勵也沒關係。」

　　「我……」

　　「要不要？不要我就放回去。」

　　「哇，等一下！」我直接搶走他手上的點心，然後用兩口解決掉，就算他想反悔收回去也來不及了！

　　不過他好像真的不後悔，臉上還露出一抹帶點無奈的笑容，「你看你，都沾到了。」說著就伸手替我抹掉嘴邊的巧克力醬。

　　這個略嫌親密的舉動令我不由自主地別開臉，有點尷尬地說：「幫、幫我抽張面紙好嗎？就在你後面。」

　　「沒問題。」他淺笑，隨即將面紙遞給我，接著也不知是有心或無意，竟然舔掉了手指上的巧克力醬。

　　「你──」我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嗯？」

　　「我──你──」

　　他的神情帶著抹困惑：「你是怎麼了？」

　　他……他是無心的嗎？這反應……應該是……沒有那個意思吧？可、可是怎麼會……

　　「你……」他皺起眉，「臉很紅耶，是不是發燒了？……體溫正常啊。」他摸著我的額頭，不解地說。

　　我迅速撥開他的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跳離座位，接著很不情願地想起自己以前也對他做過類似的事情……這算現世報嗎！

　　「……」我盯著他的手指，腦袋裡想的是：「一切都是自己發神經，亂想一堆五四三！阿聖怎麼可能會是那種人，他只是好心幫我擦嘴！對，他只是──」

　　「你還好嗎？」他看我呆站不動，也跟著站起身，「如果你累了……」

　　「啊……我……呃，是、是有點累啦！哈哈哈……」我搔搔頭，發出一陣乾笑聲，覺得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簡直是笨蛋啊……我讓自己稍微冷靜下來後，轉身爬到床鋪上，對阿聖揮揮手：「我睡一下就好，你可以先回家沒關係。」說完，我把自己塞進被窩裡，連頭一起蓋住。

　　我要好好反省，自己的雜念真的太多了。

　　奇怪的是，過了好一會都沒聽見阿聖離去的足音，我不禁拉下棉被看看是怎麼回事，哪知道他就坐在我書桌前檢查我寫到一半的習題，好像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

　　「……阿聖？」

　　「嗯？」他沒回頭，專心地在看我的作業簿，「怎麼，不是累了嗎？我吵到你了？」

　　「不是啦……你……你不回家喔？我想睡到早上再起來寫……」

　　他放下簿子起身走到床沿，然後在我面前蹲下，淺笑道：「那你睡你的，我看我的，沒有衝突吧？等等我就回去了，不用擔心。還是說……我在這裡你會睡不著？」

　　我看著他，心裡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你每天都幫我檢查作業跟督促我念書，會耽誤到你的時間吧！我想，現在我自己一個人應該沒問題了，所以你不用再……」

　　「你是在替我擔心嗎？」

　　「是啊。」

　　他笑著拍拍我的頭：「你老是這樣瞎操心，難怪你媽會那麼煩惱你的課業。我自己也有問題的話不可能分心來教你的，關於這點你真的不用想那麼多，快睡吧！」

　　「謝謝你。」我對他回以微笑。

　　他愣了一下，但馬上就咳了一聲，站起身要走回座位。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他的腳步忽然踉蹌一下，我只來得及上前拉住他的手臂，結果就是我們倆雙雙跌在地板上。

　　「嘶……」阿聖摸著後腦勺，表情吃痛地問：「東環，沒事吧？」

　　我趕緊從他身上爬起來：「沒、沒事，反倒是你，不要緊吧？」

　　剛才阿聖用身體掩護我，成了我的肉墊，真不曉得是要佩服他的反應神經太靈敏，還是該罵他太不顧自己的安危。

　　「我被床單絆住……」他翻了個白眼，「阿誠那傢伙把你的床弄得亂七八糟，也不整理好就走人……」

　　「我看看……」我摸摸他的後腦勺，發現有個微凸的腫塊：「腫了一個包耶！手肘也瘀青了，我幫你揉揉，可能會有點痛喔！」

　　只不過我才幫他揉了兩下，他就抽回手臂，臉色有點窘迫：「謝了，我自己來就好。」

　　我眨眨眼：「呃，為什麼？是我太粗魯嗎？」

　　「不，不是。」

　　「你是保護我才受傷的，就讓我幫你這一點忙嘛！幹嘛那麼見外？」我拉過他的手，不顧他抗拒的眼神，就繼續推揉他的瘀青。

　　他的臉頰漸漸轉紅，從咬緊牙關的模樣看來好像真的很痛，於是我將力道放得更輕，希望他再忍耐一下，等等就會幫他塗藥了。

　　「好啦！我去拿藥膏，等我一──」我被他反手抓住，才剛離開地板的屁股又重回地板的懷抱，我一頭霧水地看著神色凝重的好友：「怎、怎麼了？」

　　「你就是這樣，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你在說什……」我看著他越來越逼近的臉龐，再多的疑問都自動吞回肚子裡，這時腦海閃過的是羅大少的身影，他……那傢伙擅自吻了我，又擅自與我絕交，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沒有那什麼該死的防備心嗎？什麼跟什麼啊！

　　我一把推開阿聖，望著他那錯愕的眼神，我雖然覺得歉疚，但是自己的心裡早就明白對他的感情很深，是朋友、也是家人，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然後，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氣氛僵持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好好休息吧！明天有考試，不要太晚睡。」他爬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

　　「知道了，你也是。」我說。

　　他靜默了一下，轉頭望向我：「不管你最後……」他停頓了一下，續道：「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依然喜歡你。」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很嚴肅，在在表示他絕不是在開玩笑。

　　「我……」

　　「這時候告白好像太突然了。」他笑了笑，背起書包，「明天見。」

　　我望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門口，不禁回想起自己這些天來的失神，突然覺得很可笑。

　　「呵……」我就這麼坐在地板上，將臉埋在曲起的膝蓋上，像個白痴一樣傻笑著。

　　之後，我們一如往常地上課、下課、吃飯、溫書、考試、上課、下課，規律而單調的作息幾乎要麻痺人的感官，連帶地對過去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記憶都漸漸模糊、褪色──我真的快要忘了除了考試以外的事，彷彿從出生開始就過著和別人進行數字比賽的生活。

　　其實我並不想要這樣。

　　偶爾，我會在睡前想起那幾張顯得有點朦朧、淡薄的臉孔，然後會緊接著想起自己與他們之間的隔閡，或許當初的相識只是一場誤會所導致的必然，或許那只是上天開的一個小玩笑，相識並不代表相知。

　　我不想要這樣。

　　「東環，」今天課後，阿誠低聲問我：「你是怎麼了，壓力太大嗎？」

　　「不是。」我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沒睡飽而已，沒事的。」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有需要的話可以談談。」

　　「謝謝，我很好。」

　　他依舊不太放心地看看我，但終究沒多說什麼。

　　轉眼就到了放學時間，阿誠搭著我和阿聖的肩膀不斷地開話題閒聊，我知道他是想逗我開心，雖然他老愛損我、欺負我，但是他很懂得拿捏分寸，這個時候展現的細心令人會心一笑。

　　「……他就哇的大叫一聲，愣了好久才發現是我們，反應有夠遲鈍的！然後我們……嗯？什麼聲音？」阿誠如連珠砲般的說話聲突然停了下來，開始低頭尋找聲音來源，沒多久就鎖定我的書包，問都沒問一聲就擅自翻找出我的手機：「欸，不要都顧著聽我的天籟啦！手機響了要接啊！」

　　我不禁送了一個白眼給他，沒好氣地將手機奪回來，但是在看到來電顯示後，心裡吃了一驚。

　　「喂，程湘？」

　　電話另一端的人卻沒有回話，背景相當嘈雜，充斥著人們的喧嘩聲。

　　「喂？有聽到嗎？喂……」我向身旁的好友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終於，程湘有了反應，「……對……對不起，」她的聲音模糊中帶了點嗚咽，「我打錯了，沒事了。」

　　「欸，等一下！」我連忙喊道：「妳上次也是這麼說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有困難就說呀，妳這個樣子讓人很擔心耶！」

　　「他們──」她的聲音大了點，卻摻進更多的啜泣聲，「我真的不應該打擾你們的，你們就快考試了……可……可是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為什麼會變得這麼糟糕呢？不管我怎麼勸，他們都不肯聽我的……」

　　這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我有聽沒有懂，只好軟言軟語地安慰她，她才稍微冷靜下來，說了個簡單的大概。

　　原來是她的大妹程茉君今天約了羅二少見面，不知怎麼地同時又約了自家哥哥程御翔，三個人一打照面，現場氣氛就開始僵硬了。她則是被心有不安的小妹告知後匆匆趕赴現場，就看見羅二少的臉色鐵青，目露凶光，一副隨時會砍人的樣子。這時，程御翔又說了幾句話，兩人便馬上吵了起來。當然這個吵不是一般人互嗆「怎樣，有種就打我啊」、「打你就打你，幹」那種低水準的叫罵，他們兩人是屬於「優雅」地吵，損人不帶髒字，罵人不用高分貝。

　　我聽完按著額頭，深深覺得這群人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才會有那麼多美國時間浪費在一堆鳥事上。

　　「妳通知羅海封了沒？」我有點乏力地問。羅大少最近的狀況並不太好，弟弟又這麼會惹事，真不知道他撐不撐得住。

　　「有……」程湘吸吸鼻子，低聲說道：「他說他待會就到，我這邊……我再努力勸勸他們，大家都、都在看我們……」

　　「那麼，妳打來是希望我過去嗎？」

　　「呃……」她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本來是的，但是我馬上想起你們的狀況就……樊大哥，你……你就當作是在聽我發牢騷吧，我抱怨個幾句就沒事了，考試加油喔！」

　　唉！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傢伙真的不太了解我的個性，如果這個時候我還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回家K書的話，那才真的是有問題。於是我開口跟她要了地址，表示自己隨後就到。

　　「咦？等等！我說了不──」

　　我不理她的異議便結束通話，轉身拉著好友快步回家。阿聖他們聽了我的簡述後，一時都沉默不語，直到我跟老媽交代要臨時外出時，阿誠將我拉到一邊去。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他問。

　　「應該沒有。」

　　「那阿聖……」阿誠轉頭看向沉默的好友。

　　阿聖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緩緩搖頭：「我沒有立場干涉。我想幫你，但是……」

　　我大致可以猜到他的顧慮，他的立場本來就很尷尬，更別說他現在過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沒有理由介入程、羅兩家的紛爭。我拍拍阿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等我搭車抵達程湘他們的所在地時，我環視周遭一圈，覺得有點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這裡距離那個卡什麼雅的俱樂部很近。再回頭正視眼前的店家，光看造型會讓人以為是什麼山上的小木屋，屋頂有根裝飾性的煙囪，正門還仿造西部牛仔片裡面酒吧的彈簧合頁門，跟周圍混凝土的建築比起來真是獨樹一格。

　　……這些人幹嘛老喜歡約在古古怪怪的地方？

　　我躊躇了片刻才鼓起勇氣推門進入，當我看到店員的打扮都很普通時著實鬆了一口氣，不得不慶幸他們沒穿著牛仔裝衝過來要求我掏出左輪手槍決鬥。

　　不過帶位的服務生還來不及向我詢問，早就在旁邊stand by的程湘丟下一句「他是跟我們一起的」之後，就抓著我躲到沙拉吧的邊邊說話。

　　「哎唷！我、我不是說了不用來嗎？」她顯得又急又氣，雖然已經沒有再哭了，但眼睛還是紅腫的，「我真的不想佔用你的時間，早知道就不帶手機出門了啦！你等一下，我讓你坐我家的車回去！」

　　「那不重要。」我再次嘆氣，問道：「你哥他們到底在吵什麼？現在狀況怎樣？羅海封來了沒？」

　　「我也搞不懂他們在吵什麼，羅大哥說他就快到了──呃？怎麼會不重要──」她扯著我的手臂，幾乎是尖叫的：「你是準考生耶！我一點都不想妨礙你的溫書計畫，你不要說來就來啦！你……」她說到一半，開始敲自己的腦袋瓜：「我……我是超級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我連忙制止她的舉動，卻沒想到我這麼一拉，讓她腳步踉蹌地撞進我的懷裡。程大小姐的身量可不輕，胸口被她撞一下絕對沒有產生什麼令人心跳加速的粉紅色夢幻泡泡，我只能發出一聲悶哼，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另一手則支撐在身後的吧台上。

　　「妳有沒有怎樣？」我問道，要是害人家女生受傷了自己可賠不起。

　　她好像覺得挺不好意思，趕緊從我懷裡退開，臉上漾著兩片淡淡的紅暈：「沒……沒事！我……我想哥哥的事情就交給我和羅大哥處理就好了，樊大哥你還是趕快回家吧！」

　　自己都來到這裡了，如果還不去了解一下詳情，心裡真的是不太舒坦。我正想這麼告訴程湘時，眼角似乎瞄到了什麼，我轉過頭，愣愣地與佇立在轉角的人影四目相對。

　　他注視著我好一會，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我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