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據文獻記載,東名國的開國祖先與一在紅塵修仙的狐妖立下血之契約,狐妖承諾牠世世代代的子孫守護東名國不受戰亂侵襲,人們則年年進貢香火,而在牠們的庇祐之下,人民將青春永駐、長生不老,短短數年間便成了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狐妖自稱為索狐,涵義為寡欲自持的狐狸。

  立誓守護國家的索狐因法力無邊、秉性良善,成為人們虔誠信仰的對象,索狐雖然是妖,但百年來修身養性、虔心修行,已是半仙之體,位列仙班並非遙不可及。

  然而,當時身為一國領袖的東名王卻開始害怕了。

  索狐的聲望幾乎蓋過了東名王的光采,牠們那令世人崇拜的高強法力、超凡脫俗的儀表器宇、博愛眾人的仁慈胸懷,使得民心越來越趨向前者,情勢已足以威脅到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

  於是,起了忌憚之心的東名王暗暗盤算如何能剷除這項威脅,甚至召來幾名心腹大臣共商大計,東名王是個工於心計、城府極深的人類,儘管內心不再信任索狐,但表面上仍維持著虛偽的和平。

  數年後,東名王向索狐開戰了。

  深愛著人類的索狐萬萬料不到與先人訂下契約的王者恩將仇報。

  東名王帶著軍隊圍剿索狐的居處,後者因始終不忍與人類為敵,在所有索狐掩護下,以畢生的修行保住了未能幻化人形的小小遺孤。

  從此失去索狐庇蔭的人民不再長保青春,開始老化、病痛,接著死去。長久受到恩惠的人們無法接受突來的轉變,很快地群起暴動,向當權者發出不平之鳴。

  東名王卻用殘暴的手段強壓了下來。東名國的子民自知無力挽回任何已逝的事物,一個個的接受了原本該有的生老病死。

  從此,不再有索狐,不再有守護神。

  而那名遺孤,懷著毀天滅地的恨意存活了下來,牠憎恨人類、憎恨被尊為守護神的索狐,更憎恨起這一切的一切!

  牠的身心已被恨意侵占,找到落腳之處後,牠像是發了瘋般的拚命修行,不分晝夜、不眠不休,只憑著心中那份頑強的執著,支持著牠熬過無數歲月。

  牠無時無刻都在想,在想如何摧毀東名國。

  牠思量著,計算著,終於讓牠想到了絕妙的計謀。

  很簡單的,只要將王室中人斬草除根,一個不留,哪裡還會有東名國的存在?很簡單的,是不?

  牠為自己的計畫得意地輕笑著,百年之行已過,牠能變化成人類的模樣了。牠並不是沒有想過,牠可以直接殺死所有人,但牠不想用和那卑鄙的人類一樣的方法。

  牠決定變成一名少年。牠也變成了他。

  然後,徵召入伍,立下戰功,晉升職位,混入王宮內苑。

  計畫進展得極其順利。他輕蔑地望著宮廷上的文武百官,心中簡直亢奮到了極點。

  人類果然是最愚昧的生物。

  在他連續俘虜了敵國三名大將後,他被傳詔入宮。

  大殿上,眾人凝望著他頎長挺拔的身影,姿態猶如一頭桀敖不馴的野狼,漫步走了進來。

  端坐王位上的冥儲暗地裡打量著,不禁讚嘆他的好風采。

  「參見大王。」他行了一個不怎麼標準的叩拜之禮。

  「免禮。」冥儲卻也不去在意這點繁文縟節,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名少年將有一番作為,他笑了笑,「真是英雄出少年哪,你生擒了三名人質,實在功不可沒,今日本王召見你,不外乎就是要給點獎賞……」話未竟,少年接過了話頭。

  「小的不敢。」他垂首,嘴邊卻笑得邪佞。呵呵,該怎麼說呢?人類真有趣。「奮勇殺敵是作為士兵的本分,小的可不敢居功,三次生擒人質不過是碰上了點運氣罷了,比起統領的將軍,小的算得了什麼呢?」他將話說得極委婉、圓融,十分滿意地瞥見站在隊伍之中的軍蒼皺了皺眉。

  他可是在替他說好話呢,卻沒給個好臉色。

  冥儲加深了笑意,心想這少年虛懷若谷,是個人才。事後,他將他擢升為軍蒼的副手。

  眼見一步步邁向成功之途,他出了宮殿,狂傲地笑了。尾隨在後的軍蒼見狀,無法苟同地擰起眉峰。

  「有何可笑?」

  他的身子頓了頓,緩緩地將臉轉了過來,眼神深沉而犀利,好看的唇瓣拉成賞心悅目的弧形,「啟稟將軍,小的自然是為升官的事發笑囉。」沒有什麼比一個即將滅亡的國家還要好玩的了。

  軍蒼一聽就知道他言不由衷,「你很清楚,不應該有異心。」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已經能預測到未來的動亂將會因這人而起。這麼危險的人物……留不得。

  「什麼?將軍,您說什麼呢?」他狀似吃驚地張了張嘴,大抵猜著了軍蒼的心思,隨即綻開迷人的笑靨,「您可嚇到我了,我哪敢有異心呀?我對東名國……」

  軍蒼沉下臉,低聲道:「夠了,別跟我來這一套。聽好,有我在的一天,絕不會讓你胡作非為!」該說的說完了,他冷冷地橫他一眼,沉穩地走遠了。

  看著軍蒼逐漸縮小的背影,他的笑容瞬間消失,臉色陰沉得嚇人。「哼,區區一個人類,威脅我呢……不知好歹的是誰呀……」他的復仇大計,沒有誰可以動搖他!

  「母后……」

  他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回頭便看見不遠處出現一道小小的人影。

  是誰?

  他瞇起眼,仔細觀察著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

  那名小女孩拽著長長的裙襬一路東瞟西探地往這裡靠近,彷彿白玉娃娃般的臉蛋帶著驚慌與無助,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噙著淚水望向議事廳的大門,嘴裡還喃喃念著母后。

  根本就擺明了她的身分。

  他猶疑著,不知這時候是否該上前攔截她。一個年幼的公主,能有什麼用處?他轉了轉眼珠子,思量起來。應該是說,他能從這個公主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官階已經有了,軍蒼那人幾乎是沒有利用價值可言了,現在還差個可讓他接近王族的棋子。

  棋子啊,這個年幼無知的小公主是個不錯的棋子吧?

  「……六公主?」事情實在進展得太順遂,他激動得渾身顫抖,語調極為壓抑地喚道。就連老天也在幫他啊,送了份大禮給他呢。

  殤一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立即迅速地轉過身來,雙眼瞪得大大的,有些吃驚地望著他。

  「你是誰呀?」她一臉無邪地問。

  她的眼睛是紅色的。他總算注意到了。紅色的呀,竟然有人類的眼珠子是鮮血般的豔紅……他記得,人間出現血眸之子表示動亂、災害即將來臨。

  他幾不可見地笑了笑。

  動亂、災害……看來上天真要亡東名啊。

  「大哥哥?」

  他蹲下身,和小女孩一般高度,假意關心道:「怎麼了呢?六公主迷路了嗎?」

  「不,我不是迷路。」殤不住地直覷著他那醉人的黑眸,心裡覺得這位大哥哥真的長得很好看。

  「哦?不是迷路呀?」他偏著腦袋瓜,剛才見她忙著找自己的母后,早就明白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他卻感到有趣地眨眨眼,笑道:「讓我猜猜看,六公主是想找母后對不對呀?」

  殤好高興地上下點著頭,燦爛地笑開了:「嗯,大哥哥猜的沒錯!大哥哥你知道母后在哪裡嗎?可不可以帶殤兒去找母后?」

  他站起身,伸出手,「來吧,我帶妳去。」

  殤雀躍地將小手放進他遞來的掌心,粉臉綻放著美麗的光采,「大哥哥叫我殤兒就好了。大哥哥叫什麼名字呢?」

  他垂下視線,嘽緩露出一抹邪魅惑人的笑容。「沒有姓氏,單名一個情字。」

 

 

  「吼啊啊啊啊──」一聲巨吼,彷彿要將天地撕裂開來的驚心動魄。

  地牢門外,兩名負責看守的侍衛大驚失色地對望了一眼,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懼頓時蔓延四肢百骸,隨著這聲非人的怒吼,地面劇烈晃動,兩名侍衛險些站不住腳,幾乎想棄甲逃離。

  「啊啊啊啊啊啊──」地牢內再次發出了狂怒的嘶吼,震痛了人類的耳膜。

  「情況有異,快!快去通知軍隊!」不知道是誰下了這道指示,在他們正想採取行動之際,地面猛地爆裂了開來,無數碎石如飛箭般激射而出,數名侍衛首當其衝,橫死當場。

  通往地牢的石門被突來的外力震碎成了粉末,眾人神情恐怖地瞪著地上死狀悽慘的屍首,然後呆愣地、僵硬地抬頭看向坍毀的門牆──原本該是囚禁某個特殊囚犯的建築物。

  此刻,地牢毀了。

  眾人幾近窒息地仰望著那足足有三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全身覆蓋著銀白色長毛,尖銳鋒利的牙齒泛著森冷的銀芒,大如銅鈴的眼珠豔紅如血,喉頭間的低沉吼聲奪走了人們的呼吸,一抬腳便引起陣陣地鳴──

  「妖怪啊啊啊啊啊啊──」
 
 
 
 
  冥儲的眼神有些空洞,嗓音意外地瘖啞:「……索狐?」

  情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冥儲的寢宮,幾樣稀奇古玩、山水名畫以外,竟沒有多餘的擺飾,他頗感無趣地調回視線,輕輕撫弄起窗邊的小盆栽,氣定神閒的模樣好似他才是這裡的正主兒。

  「嗯哼。」他輕哼。

  像是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冥儲遲遲未作聲,美麗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地面。

  「怎麼?很驚訝?」慵懶地單手托腮,情坐在最末端的位子,斜睨著出神的東名王。

  冥儲正視他,「是,我確實吃驚。傳說索狐早在五百年前已遭東名先祖所滅,沒想到……」

  「沒想到我活了下來。」情笑瞇瞇地道,「東名王,你們東名王族男女老幼共有四百七十餘人,比我預估的要多了點,但無妨的,對我無妨。」殺一個人和殺兩個人,不都是殺人?

  聽出他話中之意的冥儲瞬間刷白了臉,十指深深陷進掌心,即使發怒也奈何不了他,無論做出什麼處置都無法阻止他,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力。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他保護不了他的親人。

  「我不能體會你的仇恨與痛苦,」他嘆息般的說道,「所以難以理解數百年來的憎恨為何無法釋懷。人的壽命不過數十年,轉瞬即逝。」

  「這就是因果。」情陰沉著面容,語氣極其冷冽。「你們人類當年種下的因,如今得來這樣的果,是你們的罪孽,也是你們的報應。東名王,敢問這一切不應該嗎?」

  他自問無愧於世人,他的同胞更是愛護人類,但人類回報的是什麼?不念舊情,趕盡殺絕。

  唯一倖存下來的他,除了復仇,他還有生存意義嗎?他拚了命地修練,為的不就是報仇嗎?

  早在自甘墮入魔道的那一天,他早已經不是妖了。他失去珍愛的一切,身邊一無所有,成為邪魔又何妨?

  曾有天界的仙人下凡來勸告他,但他怎麼肯聽?

  「因果輪迴,人類自有應得的報應,你何苦為自己擔上罪惡呢?」

  「不用再白費唇舌了,你們請回吧。」

  看著他們一一帶著惋惜、失望的神情離去,他只覺得這又何必呢?後來天界對他發出警告,只要他敢大開殺戒,絕對不會輕饒。

  那又如何?對一個喪失生存目標的魔來說,死是最好的結果。

  冥儲閤上眼,輕聲道:「我愛我的妻兒,我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你殺害。」

  「東名王!」他惡狠狠地擰起眉宇,憤怒的雙眸隱隱閃著紅光,髮梢、衣袂突地飄動起來,一股無形的氣流環繞在他的周身,「你以為你有多大本事?我說殺便殺,由得你說不嗎?我也不怕讓你知道,這麼多年來我為了維持人形,需要耗我不少元神,能力亦有所限制,不過一等我制約期滿,便可恢復原形,到那時候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得了我!」

  他身上的氣流越趨強勁,此時已可聽見颯颯聲響,捲動起葉片、花瓣形成漩渦狀,下一秒這股漩渦便飛快地襲向立於屏風前的冥儲。

  冥儲的面容血色頓失,強力的風颳過他的肌膚,葉片與花瓣刺得他生疼不已,俊美的臉龐因此被劃出了幾道血痕,身體倒是安然無恙。

  ──他只是一個脆弱的人類。

  他終於體認到人與妖根本不能相比,人類是如此地不堪一擊……

  「冥儲,我很清楚有關你的事。」情突地笑了,神情依然駭人,「王子中排行第七,個性冷靜穩重,不慕名利、潔身自愛,對於爭奪王位之事興趣缺缺,卻有賴冰雪聰明的嬪妃暗中牽線,讓你成為太子,接著登上王位。」

  冥儲渾身一顫,驚駭地瞪著眼前的狐妖。

  「而那名嬪妃,先是成了太子妃,現在更是一名母儀天下的王后。」

  他慘白著臉,難抑激動地握緊拳頭。他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話?他說了不會放過他們所有的人,現在又為什麼針對幽蘭?

  「我說的沒錯吧?」

  「你……」

  「如果你不希望我現在對你的王后動手!」情搶過了冥儲的發言,眼泛嗜血的光芒,森寒地說道:「那就得乖乖聽我的指示,往後我要你做什麼便做什麼!」

  冥儲垂下臉,沉默了。

  他也只能妥協。

  情冷笑一聲,轉身步出冥儲的寢宮,隨意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情!」

  情停下腳步,聽這聲嬌嫩的呼喊,他知道是誰。戴上名為微笑的面具,他回頭面對朝他奔來的小小身影。

  「殤。」

  「情!」殤抱著懷裡的鮮花撲進他的懷抱,一雙大眼亮晶晶的,臉蛋有著興奮的紅暈,她急著獻寶似的將花朵湊近他面前,笑得好開心。「你看!花花開得好漂亮對不對?這些可是從殤兒的花園裡摘的唷!母后說花花可以送給自己喜歡的人,我就送了好多好多給母后,她很高興喔!然後我還想到情也是殤兒很喜歡的人,所以馬上跑來找情了呢!」

  情有些呆愣地看著她遞上來的鮮花,花兒皆綻放最美麗的姿態,上頭幾滴晶瑩的水珠子滑落,落在他的衣襟,心中的什麼東西似乎也跟著暈染開了。

  「情有沒有感動?」

  他將目光對上殤那張嬌美的容顏,她的眼裡明確地寫滿了對他的愛慕,他不自覺地露出一朵溫柔的笑容,「有。」

  「太好了!」殤歡喜地晃著手裡的花束,不禁愛嬌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情比王兄們還要疼殤兒,王兄都不跟殤兒玩,還是情最好了!」

  「我最好……嗎?」

  「嗯,當然呀!」她用力點著頭,望著情那張俊逸非凡的臉龐,一點也不比自己的哥哥們遜色,小臉便不禁一陣赧紅,她害羞地低下頭,說:「而且我喜歡情勝過喜歡王兄。」

  聽著殤這番純真的告白,情覺得有些好笑,他揉揉殤的髮頂,道:「妳還太小,不懂得分辨什麼是愛情親情。」

  殤急急地抬起頭,解釋道:「不是不是的!我不是把情當哥哥看!我是真的喜歡情!」

  他看著她急切的模樣,眼裡有絲訝異。

  一個人類小女孩……喜歡他這個心裡只有恨的魔?

  「情不相信嗎?」殤的大眼睛滾著淚水,抓住他衣袖的小手改攀上他的臉龐,然後迎著他詫異的眼神,將小嘴貼上他的臉頰。

  這童稚的一吻,融化了他冰凍的心湖。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李煜


  火光四起,宮殿坍塌,人們逃逸,陣陣滔天的怒吼震撼萬物,人們只能慘叫著逃離。

  軍蒼見到此景,箭步上前攔下一名面色發青的宮女。

  「將軍大人!」那名宮女彷彿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緊抓著他的手臂,驚恐的淚水直直落下,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地說:「將軍大人!從地牢裡……地牢裡……有、有有妖怪啊……」

  妖怪?軍蒼瞬間變了臉色,連忙朝地牢所在望去,遭祝融肆虐的建築已倒塌泰半,遍地死屍,血流成河,無力逃離的人們絕望地哭喊、哀號,宮廷內的侍衛隊如破布般被橫掃而過……

  然後,他看見了那隻妖怪。

  他猛然倒吸一口氣,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接著低頭看向那名宮女,後者驚惶恐懼的淚眼令他意識到自己是個捍衛國家安危的將軍,心中一凜, 他力持鎮定地按著宮女的肩頭,吩咐道:「盡速帶著大王及宮裡所有的人避難,這裡……」他抬頭看向踏著血河仰天怒吼的妖狐,心中僅存的並非恐懼,而是一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深刻執著。「就由我拖延時間,你們能逃多遠便逃多遠吧。」

  單憑他一人,能有多大用處呢?

  區區一名人類,他擋得下此等大妖嗎?

  他……

  「將軍大人,奴婢……奴婢替您通知您的軍隊可好?」

  他搖了搖頭,「不必。他們已經站在最前線了。妳快去吧,眾人性命要緊。」

  「那……那將軍您呢?」

  「為國賣命,乃是我職。」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將軍……」

  生死有命,何謂命運?

  「別說了,速去!」

  宮女聽從他的吩咐離去了。

  軍蒼凝視著前頭百步遠的巨大身影,無聲地笑了。「……情,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妖狐?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妖怪。」

  原來,你打算這麼行動。

  歷經風霜的手掌摸上配在腰間的長劍,那是家族代代相傳的寶劍,他將之平舉胸前。

  他明白,這麼做無疑是愚蠢至極的自殺行為,他明白的。但就是無法放任自己窩囊地逃離。他竟然連命都可以不要,犧牲至此,為的究竟是什麼?

  「為的是什麼?」無解。

  不是為東名國,不是為大王。

  ……難道是為了他自己嗎?

  他歛下眼,無語。待他再抬眼時,眼裡只剩下無比的堅決。

  不管是為了什麼,他就是他,做他當前想做的,即使執意前去送死,也是他的決定!在他舉劍的那一刻起,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忘卻恐懼、忘卻顫抖、忘卻痛苦,軍蒼手持長劍,足尖輕點,飛快如梭地衝向那無比黑暗的絕望深淵。

  ──那的的確確,是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執念。

  利爪剖開血肉之軀,鮮血四濺,脆弱渺小的人類不堪一擊,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痛楚便已死去。忠心護國的將士壯烈地犧牲了。

  軍蒼的臉龐寫滿了堅決,是如此地屹立不搖,他的身影正快速地接近大開殺戒的妖狐。

  他知道,他即將是下一個犧牲者。

  但是他──無悔!
 
 
 
 
  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打亂了王宮一隅的寧靜。

  「幽蘭!」東名王近乎粗魯地掀開通往後花園的布幔,慘白的臉色不見平日雍容的氣度,尤其在見到那抹嬌弱的雪白身影時,更是難看了幾分。

  撥弄花園土壤的纖纖素手頓了頓,佳人顰起娥眉,直起身子,淡淡地瞟了東名王一眼,「不知大王找本宮所為何事?」

  冥儲被她話裡的冷漠刺痛了一下,抿著嘴,快步走近她面前,「幽蘭,王宮不再安全了,趕緊跟我走吧。」

  幽蘭往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抗拒他的接近,「走?走去哪?你想拋下所有人離開嗎?」他想任性到什麼時候?

  冥儲望著她,眼底有著說不盡的酸楚與苦痛,沉默片晌,他深深嘆了口氣。「……妳還記得嗎?我們為了殤兒的事鬧翻,彼此許久許久沒有說上一句話,我曾經也反問過自己,殤兒做錯了什麼?我何苦要如此對待她?後來我試著想去接納她,但是我……」辦不到。在得知情的真實身分後,他真的真的無法面對殤那雙美麗卻異常的眼。

  純淨無邪的眼神,總是若有所盼地凝視著他。罪惡,吞噬了他。

  「冥儲,」幽蘭終究不忍心,十多年來的冷戰該畫下句點了,她實在是累了。「我並不強求你為殤兒做些什麼,你的心情我多少能體會……」看著掌心沾染的碎土,眼神有些飄忽。「但你還想讓殤兒痛苦多久呢?你可知道,殤兒對她的特殊待遇一點也不在意,對你冷漠的態度更是毫無怨尤嗎?虛度青春,老死宮中,這合該是她的命運嗎?所幸老天有眼,願意呵護她、疼愛她一輩子的人出現了,然而你的作法呢?將人打進地牢,甚至判了個死罪……你到底在想什麼呢?冥儲。」她苦笑,「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思啊。」

  「幽蘭……」冥儲拉住她的皓腕,縱有千言萬語最終也只能化作一句:「先和我離開這裡,我再詳細向妳解釋好嗎?」

  她抬起迷濛的雙眸,輕扯回自己的手,「不,我不會離開的。」

  聞言,冥儲僵直了身子,口吻是難抑的顫抖:「……為何?」

  「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她微笑,平靜的笑容中散發著慈愛的光輝,「殤兒在哪,我便留在哪。」她無力為女兒做些什麼,她唯一能辦到的,即是陪伴在女兒的身邊,直到最後一刻。

  冥儲就這麼呆立著,臉上的神情是百般的複雜。過了好一會,他問:「殤兒呢?」

  「在房裡躺著,還沒醒來。」

  「……我去看看她。」

  幽蘭垂首望著地面,喚住他往前的步履:「這麼多年了,我還不清楚你的性子嗎?」他這時進房,真是想探望殤兒嗎?「冥儲,若是你執意如此,你我永生不再相見。」

  他的身影停下了。「……我只是想保妳們母女平安,這一回就相信我好嗎?」

  「宮中又發生何事?」

  說?不說?冥儲內心掙扎,陰暗的臉龐看不清神情,「情從未效忠過東名,他有著驚人的身世,懷著族人被滅的怨恨進行報復……現在,屠殺已經開始了。」他突然轉身望向幽蘭,殷切的語氣、哀求的眼神是如此地真實,多年來的壓抑終在此刻全面爆發。「求求妳跟我走吧!離開這裡,永遠地離開!不再回來,不再紛擾不休,不再強忍痛苦……」

  突來的真相與坦白震呆了幽蘭,她低頭想著,很快地將事情的始末連貫起來,原先諸多的疑問都有了答案。莫怪,情的眼裡總有難消的陰鷙。

  冥儲的聲音摻了一絲哽咽,「情不可能放過妳的,他說過,一個也不留。我不想妳死,即使他要用我的命換取妳的,我也絕不會有半點猶豫。」

  在聽了冥儲誓言般的話語後,她抬起臉,淚眼婆娑地回望他。「即使是……數百人的性命?」

  他的眼裡流過難喻的痛,「……在所不惜。」

  淚水滑過潔白的雙頰,她只是、只是很悲哀地笑了。「那麼……殤兒呢?」

  「她不會有事。」

  「黎民百姓呢?」

  「情的目標只在王室。」

  「那,你呢?」

  「……帶妳離開。」

  「我呢?」

  冥儲一愣。「幽蘭……」

  「我呢?你問過我了沒有?」她掩面,低泣著,「你根本不顧我的感受!嘴裡說著為我好,真是為我好嗎?你可有看見我的心正在淌血?你問過我是否願意嗎?你太自私,一直、一直都是這麼自私!這樣的愛,是扭曲的、令人窒息的!這樣的愛太痛苦了……你何不一刀給我個痛快?」

  他沒有說話,眼裡有著難言的哀傷。

  「……離開如何,不離開又如何?人生自古誰無死,何況只是賤命一條?」她說。

  「幽蘭,妳若想留在這裡,我陪著妳。」他說。

  幽蘭怔了怔,瞅著他平靜的微笑。

  「就是因為……太愛了……」他笑,寵愛的,「變得自私,膽小,邪惡,扭曲。讓妳難受,是我的不對……但,我也同樣的飽受煎熬。」

  她垂眼,好一會才道:「若你真的愛我,那麼就結束我的苦痛吧。與其被仇恨渲染,不如……不如……」她哽咽,說不完整最後一句話。

  冥儲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這是她的抉擇,他奉陪。

  ──他心甘情願。
 
 
  花園裡鏟土的聲音在幽靜的氣氛中格外清晰,殤睜開雙眼,坐起身來發呆著,她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在床上醒來。

  她只記得,情被判了死罪。

  情!她的思緒猛然回籠,忙跳下床沿,在幽蘭埋首後花園時,從另一條小徑溜出了寢宮。

  殤一心懸念著即將被處刑的心上人,顧不得女兒家該有的端莊儀態,焦急地往牢房的方向跑去。

  未滿百步,便聽見陣陣的慘嚎,她的心頭驀然一驚,四散竄逃的人群紛紛與她擦身而過,極度的恐慌之中竟無人注意到她。

  「怎麼回事……」殤低喃著。

  待她循著人們逃離的路線來到牢房外圍時,此處已成一座廢墟,殘破的建築盡付祝融,滿地的碎瓦殘骸之下是數不清的屍首,或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屍首,零碎的屍塊滲出暗紅的血漬,到處都是外露撕裂的臟器,腦漿肉末染了一地的紅紅白白……

  「嘔……」胃袋一陣翻攪,胃液直衝而上,殤難以承受濃重的血腥,幾欲昏厥,彎下身乾嘔著。她閉上雙眼,淚水直流,沒有勇氣在遍地的死屍中確認情的生死。

  死了好多人。晶瑩的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落,雖然她不曉得這些人的死因,卻能夠隱約地領略到他們的死亡和自己脫不了干係。

  生命何其可貴,何其可貴啊……

  轟隆!

  猛然一聲巨響,立於血泊之中的人兒渾身一顫。

  她睜著淚眼,望向距離十丈外的彼方。

  轟隆!轟隆!

  巍峨的高塔坍塌了。

  殤在剎那間瞠圓了雙眸,但不是因為眼前的建築崩毀而震驚,而是那團將高塔撞毀的巨大身影。

  ──那是一隻高大得駭人的妖怪,她必須抬頭仰望才能夠看清楚牠的模樣。

  「白色的狐狸……」夢囈似的話語消失在妖怪的吼聲之中。

  牠像是正遭受什麼劇烈的痛苦般,到處胡亂地衝撞著,銀白色的毛皮被層層的血污覆蓋,已分不清是誰的血。

  牠的左前肢插著一柄劍。若不凝神細看,便難以發現和牠對比之下顯得極細極小的劍刃,那傷口十分微小,但傷口周圍竟然延伸出網狀的紫紅紋路,一路蔓延至心口,冒著裊裊青煙,怵目驚心。

  「嘎啊啊啊!」妖怪仰天咆哮。

  殤不由自主地退了數步,腦內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跌坐在地都不自知。

  ……傳說中的狐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沒有見到情,也不願意在血泊中尋找他的身影,那麼……他會去了哪兒呢?地牢被毀滅殆盡,倘若……倘若他沒有死,又會去哪兒?

  在她發愣的期間,狐妖四周的雕樓已毀了大半。

  不知是否因腳傷而氣衰力竭,狐妖盲目的衝撞緩了下來,牠垂首,那雙鮮血般的狐眼朝著某個方向望了望,隨即體力透支似的倒下。

  ──殤不知道,這時候的她需不需要害怕。看到妖怪,應該感到害怕的不是嗎?她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腳邊的血河漸漸乾涸,濃重的血腥味薰人欲嘔。她應該要像人們一樣尖叫逃離的不是嗎?不是嗎?

  淚水滾落。

  ──因為她看見了。

  看見了那妖怪血紅的雙眼。多麼地熟悉,多麼地哀傷。她沒有辦法逃開,沒有辦法拋下,沒有辦法……

  「情……」她嗚咽,朝向那隻狐妖邁出腳步。「是你嗎?是你對不對……」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疾。她的心中毫無懼意,有的只是對那人的不捨、心痛。情是妖怪又如何?她身為人類喜歡上妖怪又如何?這樣迂腐殘酷的社會扼殺了多少兩情相悅卻困於世俗禮教的男女?

  只要能夠長相廝守,她別無所求。

  「情……」終於走近狐妖的跟前,殤渾然不顧對方潛伏著暴起傷人的危險性,一雙素手極輕柔地撫上牠的臉龐,感覺掌心傳來光滑柔軟的觸感,她笑了,淚痕斑斑的臉龐依然美得令人屏息。「這就是你多年來瞞著我的秘密嗎?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怕我轉身就逃嗎?我不會在乎的,不會。」

  指尖的觸感濕濡,她望著手上的血跡,再望向牠,狐眼仍是緊閉,呼吸極慢,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像是接近死亡的睡眠。「我不要你殺人啊……殺人不可能會幸福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人類,不只是這樣,比起人類你更恨自己。」雙手一張,她抱住了狐妖的頸項,偎依著柔軟的狐毛,她放任自己的哭聲,嚎啕得像個初生的嬰兒。「我、我還知道你在利用我!我知道你接近我是別有目的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可是即使如此,我已經愛上你,無法自拔了啊!你不愛我也罷,我也不想奢求什麼,我愛你……能愛著你便足夠了啊……」

  突然,狐妖的身軀顫動了一下。

  「……情?」殤鬆開懷抱,又驚又喜地抬眼看向緩緩睜開眼睛的狐妖。「情,你還好嗎?你腳上的傷……」話未竟,她瞪圓了雙眸,臉色在剎那間刷白了。

  滴、答。

  液體滴落的聲響。

  狐妖的指爪上滴著鮮血,人類的鮮血。

  殤嬌弱的身子往後一傾,閉上眼以前還在想著──

  這樣也好。也好。

  聞到血腥,狐妖反倒難受地哀鳴、打滾,左前肢的傷口越趨惡化,甚至淌下黑紫色的液體,痛苦非常。終於,激烈的掙扎中那柄長劍離開了牠的肉體,痛楚雖減,但傷口持續擴大、延伸,紫紅紋路通過心口、右胸、右前肢,現在來到了頭部。

  牠蹲伏下來,周身透出一陣耀眼的光芒,待光芒散去後,原先的狐妖化成了一名男性人類,只見他邪魅俊美的臉上滿是血污、紋印,模樣十分駭人。他站起身來,捂著鮮血淋漓的左手臂,搖搖晃晃地走向倒臥在不遠處的嬌軀。

  「殤……」他跌坐在少女的身旁,低啞地喚道。

  少女身上的創口由胸口撕裂至腹部,足可見到裡頭暗紅色的內臟,如此傷勢已是回天乏術,奄奄一息。

  情撫著她的臉,神情平靜得令人害怕,「我對不起妳。這輩子……我償還不了了。」

  少女睜著失去焦距的雙眸,雪白的唇瓣幾不可見地動了動。

  情讀著她的唇形。

  我……

  不……

  怪……

  你……

  ──我不怪你。

  ──我愛你。

  情閉上眼,瘖啞地道:「傻瓜,妳總是這麼傻……我到底哪一點值得妳去愛?」

  少女沒有給予解答,她跟著合起雙眼,唇邊隱隱帶著微笑。這抹微笑深深地烙印在情的腦海,無論往後流逝多少歲月,永遠鮮明得恍如昨日初見。

  對此刻的他而言,復不復仇似乎不那麼重要了。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愛」的能力,只剩下對恨的執著,殊不知感情是一體兩面,愛與恨只有一線之隔,是他想得單純、看得天真了。

  他越是憎恨,就越是深愛。

  百年來,殤是唯一能牽動他情感的人類。但如今他永遠地失去了這個人類。因一時的失控,錯手殺了自己最深愛的人類。

  「……我也愛妳。」他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眼淚混合著血漬掉落在少女的臉龐,「我從未利用過妳,我終究不忍心……其實最愚蠢的人是我,最軟弱的也是我。」他低頭看著左手的創傷,「事到如今,誰也回不了頭了。沒想到那傢伙手上拿的是斬妖劍,一旦被傷到,輕則打回原形,重則發狂至死。」

  他淡笑,運起體內殘存的妖力,紅霧陡生,緊密覆在皮膚表層,隨即迅速地擴張開來,籠罩的範圍一圈復一圈,擴張再擴張,最後整座華美輝煌的王宮紅霧瀰漫,濃厚得令人看不清原來的樣貌。

  「而我,是活不成的了……」他將身軀漸漸冰冷的少女擁在懷裡,愛憐地抵著少女的臉頰,低低柔柔地道:「我陪著妳,也讓所有人都陪著妳,這是我最後能為妳做的……」

  語罷,他拚盡所有道行催發了紅霧,王宮霎時陷入一片熊熊火海,火勢之大直衝雲霄,宮外的百姓們紛紛停下手邊的事務,震愕地瞪著遠方火光沖天的王宮大殿。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才止息。

  昔日富麗堂皇的宮殿只餘灰燼。

  東名王室不再,留下茫然無措的百姓們。之後,也有許多人為感念東名王與王后的恩澤,或立碑或建廟宇祭祀供奉,如此輾轉百年、千年。當年驍勇善戰的將軍、為恨所苦因愛而死的狐妖、英年早逝的英明君王、慈愛聰慧的王后,以及充滿悲劇性色彩的紅眼公主,無論是誰,都將會在時間的洪流中被遺忘。

  或許壯烈的英雄事蹟被人們以紀錄的方式流傳後代子孫景仰,或許淒美的愛情故事被人們編作歌謠,歌誦過一代又一代。

  名為「時間」的洪流,將會一一洗滌每一段短促的人生,轉化為美好的回憶,後人夢境中的神話世界。

  百年、千年、萬年,不斷地綿延,綿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燐真/慕海 的頭像
    燐真/慕海

    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燐真/慕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