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七章 觀棋不語真君子(二)

　　他愣了愣，似乎也覺得自己沒必要這麼慌張，便很快地恢復以往的鎮定。

　　「我想告訴你……」他停頓了一會，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啟口才好，不久續道：「其實，我在家想了很久，覺得自己……有太多事情沒有讓你知道，也難怪你會不高興。又想到以往都沒好好當面向你解釋，可能讓你一直放在心裡。」

　　我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低頭瞪著石磚，沒答腔。

　　「我不喜歡說的原因是我不想麻煩別人。」他繼續解釋：「有些事情我自己是可以解決的，因此不希望說出來讓別人傷腦筋。」

　　「……」

　　「我們是朋友。」他說。

　　我抬頭，望著他似笑非笑的臉龐。

　　「朋友嗎？」我一脫口就想咬自己的舌頭！不是朋友的話不然是什麼？

　　「有陣子……課業比較繁忙，就沒和你聯繫了，請你諒解。」他看著我，眼裡漾著朦朧的光，「還有，我會決定到國外主要是想拓展自己的視野，並沒有覺得勉強，這點你不需要擔心。」

　　「真的？」

　　他點頭，「真的。」

　　我慢慢收緊十指，直到指甲刺痛手心才鬆開拳頭，「你弟弟呢，沒意見？」

　　「他會了解的。」

　　「能不能……」

　　他湊近我，臉上湧起一絲困惑：「什麼？」

　　「……能不能不要去？」說出這句話的我立刻轉頭不敢面對他：「不、不是啦！我是說笑的，你就當作沒聽到吧！哈哈哈……」

　　他沒有回應。

　　糟糕，他不會當真了吧！

　　我一回頭就見到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眨也不眨一下。

　　「怎……怎麼了？」我被他瞪得有點發毛。

　　「為什麼？」

　　「嗄？」

　　「為什麼要這麼說？」

　　「你問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就……就很自然而然地說出口了，到現在我也不懂自己在想什麼！就是……就是很直覺地不想要他出國。「我……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我在耍他？

　　最近的氣氛都很奇怪，談不到幾句話就無話可說了。

　　阿聖這樣，羅大少這樣，連我也是這樣。

　　突然，我的頭頂感覺到一股壓力，回神一看，羅大少正輕撫著我的後腦杓。

　　怪了，之前他還不敢碰我的。

　　他的神情有點複雜，像是無奈又像是懊惱，「你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不知為何，我感覺血液逆流通通往臉上衝，變得又熱又燙，現在鐵定臉紅得像關公。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就是這樣才──」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嘆了一口氣，迅速地轉了一個話題：「最近考試準備得還順利嗎？」

　　一談到重點，我就覺得額頭隱隱作痛：「還……可以啦，啊你不用管我啦！你的事情還比我多呢！」

　　他不語，彼此又陷入沉默的氣氛。我看著他，只見他視線低垂，落在我的雙手上。

　　在我做出反應前他便握住我的手，柔和的路燈燈光透過他纖長的睫毛在下眼瞼形成一片陰影，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放輕鬆一點。」他低聲說，「你從剛才就一直很緊繃，我給你很大的壓力嗎？」他慢慢抬頭，深邃的黑眸裡映著我呆愣的臉：「你好像有心事？」

　　我下意識地想抽手，但動了兩下都被他牢牢握住，很快地一股熱氣又從腳底衝了上來。

　　「不要……」不要這樣看我！我猛然跳起身，但用力過猛，重心一個不穩便一頭栽進他懷裡。

　　天啊──我摸著自己撞疼的額頭，完全沒臉抬頭，真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不要緊吧？」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鎮定，接著伸手抬起我的臉龐察看，「有沒有撞傷哪裡？」

　　「哇啊！」我的動作比大腦反應還要快，一秒遮住自己的臉孔：「我、我我沒事、我沒事啦！讓、讓我起來！」

　　「可是你──」

　　鈴鈴──

　　響亮的手機鈴聲不巧在此時響起，小提琴的高亢樂音雖然顯得突兀，但卻適時拯救了我那快蹦出胸口的心臟。

　　羅大少愣了一下，隨即從褲子口袋內掏出手機，「喂，怎麼了？」

　　我趕緊退離他的懷抱，再怎麼說這裡都是公眾場所，要是被街坊鄰居看見引發什麼誤會的話，自己就真的是有理說不清了。

　　……不對。我的嘴角不禁抽了一下，驚覺自己的想法非常詭異。誤會？是可以誤會什麼？思想純正的人應該是不會想到奇怪的地方去的，所以不純潔的人是……

　　「真的？現在嗎？」羅大少的神色微微一變，說話間人已經站了起來，「我馬上就回去，叫他不要那麼任性──對，你就這樣說，他要是亂來就架住他。」

　　……嗯？

　　聽到這裡再遲鈍的人也發覺不對勁了，我看向他，後者的眼神逐漸轉為冰冷，連語氣都顯得冷硬、陌生。往常他的面無表情通常是給人在發呆或沉思的感覺，有時深沉、有時陰鬱，在他身上很難看見這年紀會有的朝氣與活力，但是偶爾的笑容會讓人發現其實他就和我們一樣，沒有什麼不同，就是肩膀上的壓力重了點。

　　等到他掛上電話後，我開口問道：「你的臉色不太好，發生什麼事了？」

　　他僵了一會才轉身面對我，「沒什──」他頓住，眼裡閃過一抹掙扎，「家裡來了客人，是方姨……海昕他……」

　　他居然願意說！我起初有點吃驚，但立即明白他剛才對我說的那番話是認真的，他是真的願意對我傾吐煩惱！

　　「他怎樣？」我必須極力控制臉上的表情才不會笑出來，免得被誤會自己是在幸災樂禍。

　　「爸爸和方姨不知談了什麼，海昕聽了很生氣，他向來衝動，馬上和他們吵了起來。」雖然口吻平淡，可他臉上的神情明顯透露著擔憂。

　　「我和你回去。」

　　他愣住，不解地望向我：「什麼？」

　　「我是外人沒錯，不過正因為我是外人，比較能夠勸住你弟弟。你們兄弟倆如果都在氣頭上，情況只會更糟吧？」

　　「這樣對你好像不太……」

　　我不理他的意見，直接拿出手機撥給老媽，表示自己會晚點回家，老媽知道與羅大少有關後便沒多問，欣然應允。

　　我跟著站起身，搭著他的肩膀，笑問：「不歡迎我同行嗎？」

　　半小時後，我隨著羅海封踏進他家，還沒上樓就能聽見一陣爭吵聲，其中以羅海昕的聲音最為響亮、清晰。

　　我們一路走到房門虛掩的書房外，羅大少交代我先待在門外，他會視情況再讓我和他的家人會面。接著他推門而入，刻意只將門扉半掩並不合上，讓我能夠瞧見裡頭部分的情景。

　　從我的視角來看，羅海昕還在破口大罵，那激動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會揍人似的，幸好被旁邊的方醫生攔住，只見後者不停地勸解羅海昕，神色很是慌張、困擾。

　　「海昕，你就不要再頂撞你爸爸，他……」

　　「方姨妳就不要再維護他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哥哥的狀況？哥他──」羅海昕總算發現到兄長的到來，馬上掙脫開方醫生的雙手，跑到兄長面前，「哥，你回來了！我跟你說，我會叫爸不要再──」

　　「你鬧夠了沒有？」羅海封回應弟弟的不是過往寵溺的笑容，而是森冷的慍怒：「越來越沒大沒小，我有這樣教過你嗎？」

　　羅海昕當場啞口無言，或許壓根沒想到哥哥會是這種反應吧！

　　「海封，你回來啦。」羅爸爸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聽起來有點疲憊，「不管我怎麼說，海昕都聽不進去，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羅海昕一聽，心中的火山又爆發了：「誰要聽你的！你完全就不管我們的死活嘛！如果不是方姨來找你，你哪會知道哥哥的異常？你就繼續關心你的大事業啊，還理我們做什麼！不要貓哭耗子──」

　　啪！

　　清脆的巴掌聲令所有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在場的人包括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揮掌的羅海封，不過最震驚的人應該是被打的羅海昕。他摀著半邊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滾圓，像是不敢置信眼前的人會對他動粗。

　　方醫生見他受委屈，立即露出不捨的神色，過來軟語勸慰。

　　「你……」但是羅海昕不理會方醫生的溫柔，只是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怒視兄長，「你、打、我？我處處為你著想、為你說話，你竟然打我！」

　　「爸捨不得打你，自然由我代勞。」羅大少背對著我，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任誰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他話裡的冷酷，可見他是真的動怒了：「三天兩頭就來找爸吵架，你是否太清閒？我相信自己已經說得相當清楚、明白，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且努力換來的。你要和爸爭也得說得出道理，你那是商量的態度嗎？發少爺脾氣能讓你得到什麼？」

　　「商量？」羅海昕打從鼻腔冷冷地哼了一聲，嘴角扯開一個嘲弄的笑容，「原來有得商量啊……咦，不是強迫中獎嗎？什麼時候改了？」

　　「海昕──」

　　「夠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再說了！」方醫生突然大叫，令兄弟倆錯愕地轉頭望去，「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不應該來這裡！拜託你們不要吵了！」說到最後，她眼眶一紅，大串眼淚滾落雙頰。

　　「方姨……」兄弟倆納納地喚道。

　　「我……只是擔心你們兩個，過來和你們父親聊聊，哪裡知道會弄得你們兄弟失和。」方醫生撇過頭去，以手背抹淚，眼裡是滿滿的自責，「海封，你不要怪海昕，他是怕你太辛苦，想替你減輕負擔，雙方意見有衝突就吵起來了。」

　　原來如此。我看看那對兄弟無言以對的表情，兩個人似乎都很聽方女士的話，沒有再爭論一句。

　　這時，羅爸爸走進我的視野，只見他拍拍方醫生的肩膀，低聲安慰，並沒有因此責怪兩個兒子的鬩牆。

　　「時間不早了，你們回房去吧！」羅爸爸揮揮手要他們離開，顯然是想讓今晚的鬧劇落幕。

　　羅海昕冷哼一聲，臉色鐵青，旋即快步走了出來。我不躲不閃就站在門邊，他一見到我就呆住了，當下皺起眉頭將我打量了一遍。

　　「他還帶你回來……」他喃喃自語，下一秒卻抓住我拖著走，「也好，跟我過來！」

　　「呃，等等──」我甚至來不及叫羅大少一聲就被他用蠻力一路扯回房間，「你幹什麼？放手！」痛死了！他想扯斷我的手嗎？

　　他依言鬆手，開始以我為圓心踱步，還用那雙陰沉沉眼睛瞪著我看：「嘛，讓我猜猜，照哥哥的個性他是不可能主動帶你回來的──你就這麼喜歡干涉別人的家務事？」

　　他的話帶著滿滿的尖刺，刺得我滿頭包。

　　「……呃，這樣講好了，」我清了清喉嚨，想讓聲音聽起來鎮定一點，「我這樣做可能有點白目……好啦，非常白目行了吧！我早就料想到你們倆吵起來絕對是沒完沒了，嗄？問我為什麼知道？直覺啊！以前你們就在我面前吵過。你哥哥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我想略盡棉薄之力，讓你們這對兄弟至少不要鬧得太僵。嗯……這樣你懂了嗎？」

　　他不置可否，最後輕笑了起來。

　　「懂，當然懂。」他伸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容頗曖昧，「原來如此，這麼喜歡啊……也是，哥哥那麼優秀，很少有人不喜歡。」

　　什麼……這傢伙在說什麼？

　　「看你一臉蠢樣，鐵定還搞不清楚狀況。」他給了我鄙夷的一眼，旋身往旁邊的雕花大椅坐下，俐落的動作表示腳傷已經痊癒，行動無礙。「我把你拉過來是希望你能幫我一點忙。」

　　這始料未及的發展令我呆了好一會，原先的目的只是要來調停兄弟戰火，哪裡知道現在卻變成要幫羅二少一點……忙？

　　「別這樣看我，既然要請你幫忙，我當然不會對你隱瞞。」他繼續說道：「樊大哥，我哥現在在和我老子談話，沒多久就會過來找人，我就長話短說了──上個月我利用那一星期的病假完成了原本屬於哥哥的功課，還順帶把他未來兩個月的份在最近趕工做完了。我先斬後奏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日後方便證明我比哥哥還能幹，未來爭取繼承權會順利些。」

　　突來的爆料十分驚人，我花了點時間才徹底弄懂他在說什麼──他把往常哥哥在做的雜務全打包走了，難怪這陣子羅大少會說自己「英英美代子」！雖然這件事情我沒有置喙的餘地，但仍舊很欽佩羅二少的行動力！

　　「再來，我要求方姨誇大我的腿傷讓我在家靜養，目的有二，一是讓哥哥疲於照顧我，不會注意到公司的雜務都被我一手包辦；二是讓方姨多點機會到家裡來做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呆呆地問：「前面我懂，可是不懂為什麼要讓方女士……」

　　「你那天也在場，還要問？」他瞇起眼，唇角上揚：「你也聽到的啊，方姨她對我爸──」

　　我忍不住打斷：「嗄？上次人家有承認嗎？她看起來──」

　　「樊大哥，你一定沒有異性緣吧？」羅海昕居然露出憐憫的表情，好像把我當作無知的小孩子似的：「大多數的女人都喜歡口是心非這一招啊！嘴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

　　「閉嘴！」我趕緊衝過去摀住他的嘴，以免聽到更多糟糕的東西：「喂，有沒有搞錯！這些話誰教你的？」

　　他隨即撥開我的手，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後才沒好氣地說：「沒人教我，是班上的人都這麼說啊！有什麼不對嗎？」

　　他媽的還問我有什麼不對？沒有什麼對不對的，但是這些渾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就是不應該！

　　「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千萬不要在你哥面前說！」

　　「嗄？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會怎樣！」

　　「那你知道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不就是說口是心非嗎？」

　　我沉痛地發現──孩子的教育不能等啊！

　　「不是你想的那麼單純……你哥他一定也不懂，記住這種話在外面不要亂講，拜託！」由於這不是本次的討論重點，再加上他現階段也不需要急著探討那個領域的東西，我就草草帶過，讓他言歸正傳。

　　「……總而言之，我要讓他們兩個在一起。」羅海昕道。

　　「他們？你是說……方女士和你爸？」

　　「沒錯。」

　　「好，就當作方女士對你爸有意思，但是你爸咧？你不要當喬太守啊！」

　　他好像沒聽懂，回我一臉問號：「喬……誰啊？」

　　「一個喜歡亂替人配對的古人──厚，這不重要啦！你要先弄清楚你爸的心意吧！要是撮合到最後發現你爸根本不喜歡人家，那方女士不是很可憐嗎？」

　　「不會啊，我看他們倆氣氛挺好的！」他雙手置於腦後，身軀靠往椅背，右腿跨在左腿上，神情十分放鬆，「我要你幫忙的事情是勸我哥打消出國的念頭，還有替我和程御翔做中間人。」

　　我沉默了足足五秒，再三確定自己不是突然得到幻聽，也不是在作夢後，逼自己擠出一個笑容：「你在跟我說笑對吧？你哥已經跟我表明他出國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再來你說替你跟程御翔做中間人是什麼意思？」

　　「該死！」他的臉色馬上黑了，似乎是在惱怒哥哥的堅持，「算了，我再自己想辦法。」他抬眼看我，「最近我和程家的三小姐來往，雖然彼此的家長樂見其成，但是惹毛程御翔對我有害無益，我需要你幫我在他面前說些好話。」

　　「恕難從命。」我感覺頭疼地抹了抹臉。

　　一聽到我拒絕，他的眼神馬上沉了下來，顯而易見地不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