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九章 人生沒有是非題(一)

　　他愣了一下，彷彿我說了什麼愚蠢的話，他臉色赧紅，斂眼道：「抱歉，我不是……」

　　「幹嘛道歉？」我笑了起來：「你好奇怪喔！稱呼名字不是很正常嗎？幹嘛道歉呀！你不用這麼客氣啦！呵呵呵……」

　　他呆呆地盯著我，那眼神好像在看某種奇珍異獸，許久都沒說話。

　　「少爺，」被稱做周叔的司機趁著停紅燈的空檔，回頭對羅大少低聲道：「看樣子……這位小朋友不像生病，反倒像是喝醉了啊！」

　　「喝醉？」聽到關鍵字的我馬上反駁：「才沒有咧！我只有不小心喝了一杯，可是已經沒事了啊！」

　　羅大少皺眉：「你喝了什麼？」

　　「唔，好……好像是白蘭地……你弟弟有給我喝茶，已經沒事啦！噢，還有那個蛋糕很好吃喔！你們都不嘗嘗，真的很可惜耶……」

　　「蛋糕？」他思索片刻，然後頓悟地抬頭：「紅酒夾心。」

　　「什麼？」

　　「……」

　　「幹嘛不說話？」

　　「……你抓著我。」他悶聲道，神態有點窘。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還巴著人家的手不放，馬上鬆手兼用傻笑帶過，「接下來要回家了嗎？」

　　他點頭。

　　我看看腕錶，時間確實不早了，雖然老媽說過不回家也沒關係，但是……拜託！我怎麼可能真的在羅大少家過夜啊！我摀著昏沉沉的腦袋，窗外不停掠過紅紅綠綠的光影，快速的交錯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染了一車的色彩，望著夜景的羅大少沐浴其中，邊緣的輪廓顯得有些朦朧。

　　「唉……」

　　「怎麼了？」

　　「我……好像有點奇怪……」竟然開始覺得羅大少適合這樣絢爛又有點陰鬱的背景，我鐵定是吃到怪東西了。

　　羅大少回我一臉莫明所以的表情，直到我們返回他家他還在問我哪裡覺得奇怪，我一邊重複回答「沒什麼」一邊快步踏進主屋。

　　「我都說了沒事啦！剛剛只是……對了！」我猛然想起這裡不是我家，趕緊煞住腳步，回頭抓著羅大少問道：「最近的洗手間在哪？」

　　他愣了一下，然後伸手一指，我二話不說地衝了進去。

　　解決完生理需求後，我呆呆地瞪著鏡子。

　　醉了嗎？看樣子好像是。我的酒量真是差到不行……現在看什麼東西都有一點模糊。轉開水龍頭，掬了一把冷水洗臉。

　　「啊，什麼事情都是一團糟……」我滑坐在光潔的地板上，冰涼涼的觸感挺舒服的。

　　叩叩。

　　「樊同學，還好嗎？」羅大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很好。」好到不行。或許是所謂酒精的後勁開始發作，適才在車上還不覺得有什麼異狀，現在……啊哈！現在我想站也沒力氣站了。我幾乎是匍匐前進地握上門把，轉開。

　　「你──」門口的羅大少目瞪口呆，顯然被我垂死的模樣嚇了一跳，「怎麼了！為什麼會──」他慌忙將我扶了起來，「站得住嗎？我幫你叫醫生過來吧！」

　　此時我簡直像個溺水的人，一摸上大海中的浮木就不會再放開了，我牢牢揪著他的衣襟，吃力地說：「我只是醉了而已，現在全身無力……啊！總之不用叫醫生！我不想丟臉丟到這裡來──聽到沒有？不需要醫生！」

　　「我知道了。」他拿開我粗魯的雙手，一路小心翼翼地帶我到客房休息。「你這樣子……我替你通知你的家人吧？」

　　「不必。」我立刻回絕了，無奈地發現自己只能任人安置到床鋪上，「等……等會就要回去了，沒必要。」等感覺好一些我就要回家！

　　「可是……」

　　「沒有可是！」

　　「你在生氣？」

　　「我生什麼氣？」

　　「……」

　　接收到羅大少那種古怪的眼神，我勉強撐起上半身，不悅地瞪著他：「那樣看我做什麼？有話就說啊！」

　　他在床沿坐下，伸手拍拍我的頭頂，那雙冷漠的鷹眼多了些暖意，「你鬧脾氣的樣子真像我弟弟。」

　　「誰……誰像你弟弟啊！」我惱怒地拍開他的手，拉開彼此的距離。

　　他見狀也不生氣，只是說了一句「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我……在鬧什麼脾氣呢？我捧著沉重的頭殼，爬下床找到了自己的書包，翻找一會摸出了手機。

　　「……喂？老爸，是我。對，還沒，等等就回……什麼？」我瞬間清醒了大半：「你說啥！這是哪一國的玩笑！為什麼我要──我不要！叫老媽聽電話！喂？老媽，妳什麼意思？妳說我是不是妳兒子！是不是、是不是！既然是，為什麼不讓我回家！嗄？哇靠！見鬼的增進感情！你把我跟阿誠他們那一套搬來用會不會太誇張？什麼救了我，不要誇大其詞好嗎？那只不過是……喂？喂！雪特！竟然掛我電話！」

　　他媽的，我絕對是犯太歲！

　　我火冒三丈地一把將手機扔到床上，隨即脫力地趴在地上。

　　噢，我怎麼發這麼大的火……好累……

　　沒多久，羅大少端著一盤熱食進來，見到我趴在地板一動也不動時瞠大了眼睛，冰塊般的表情終於有了大幅度的起伏，吃驚、錯愕、慌張不斷在臉上來回交替著，要不是我頭暈得要命，早就捧著肚子笑個沒完沒了了。

　　「怎麼跌下來了！」他隨手將盤子一放，一把抱起我。

　　「……」我完全沒有力氣命令他放手了。都什麼時候了我還管他公主抱咧……

　　「你們……」被抱回床上後，我認份地枕在柔軟的枕頭上：「跟程家人都好奇怪。」

　　「原來你說的奇怪是指這個？」

　　「不是，呃，算了……沒錯，我就是在說這個。」

　　「哪裡怪？」

　　「看不到真心。」

　　「嗯？」

　　「我說，看不到你們的真心在哪。」

　　他起身將那盤熱食端了過來，「我們確實是用誠信在做生意的。」

　　「誰跟你說那個……我指的是你們的互動簡直像是個機器人，有既定的動作、交談，擁有差不多的程式，但是沒有感情。」

　　「我第一次見到醉酒的人說話這麼有條理。」他笑，彷彿笑望著孩子般的包容，他挖了一匙粥遞到我嘴邊：「先吃點東西再喝茶吧！」

　　我本來想推辭不吃，但那香氣太誘人，最後還是忍不住張嘴吃下，連個普通的粥都這麼該死的好吃是怎麼回事！──啊！我竟然讓人餵了！

　　「我、我自己來！」

　　「你拿不穩的，會燙傷自己。」他遞來第二匙：「來。」

　　「……」我拼命咬牙按捺才沒有破口大罵，「你們真的要跟程家的人聯姻？現在談這些不會覺得太早了嗎？雖然我這局外人沒資格說什麼……」

　　「你好像對我們家的事很有興趣。」

　　「嗄？不！我不是……我沒有其他的意思！你不要誤會，其實我……」

　　「我明白。」他以指腹擦拭我嘴邊的湯汁，臉上帶著極淡的笑意：「你純粹是出於好奇，但其他人可就不只是這樣了。」

　　我往後退避開他的碰觸：「其、其他人？誰？」

　　「很多人。」他一語帶過，「聯姻這事也只是聽長輩提過，這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通常會經由雙方的家長在宴會上彼此介紹、認識，之後的發展是否順利就不在他們關心的範圍內──不一定會結親家，但會在眾多優秀人選中選出最適合的一位。海昕推卻程家的婚事也只是因為他不想招惹對方，往後仍然會有更多女孩等著讓他挑選。」

　　我只能愣愣地咀嚼這番話，難以置信他們不但無法追求家業以外的夢想，連終生幸福也得賠進去。「聽……聽起來像是動物優生學。」

　　他對我一笑，不同於剛才還算溫暖的微笑，這次看起來竟然和學弟一樣諷刺：「這很正常啊！」

　　……正常？我頓時想剖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頭到底裝了什麼！

　　「不行！」

　　「呃？」

　　「不能這樣下去！」我跳了起來，抓住他的雙肩道，深深覺得我再不打醒他他就要痛苦一輩子了！「聽好！我才不管你們聯姻不聯姻、是不是企業家第二或第三代！你不認為這實在很荒謬嗎？到底憑什麼左右你們的人生啊？你父母生你下來為的是要你當一個傀儡嗎？他們一定很愛你，一定很願意尊重你，但是你不說出來他們怎麼會知道呢！不喜歡的話就說出來啊！你連反抗都不反抗一下，他們理所當然地就把你們拿去跟別人配了啊！還有你弟弟也很笨耶！幹嘛拐彎抹角地耍那些花招啊？直截了當地拒絕不就好了嗎？跟你們攤牌不就好了嗎？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談的？真是一群笨蛋！」

　　「……你先放手，危險。」

　　「危險什麼！我在跟你說正經的！你──」我猛然倒抽一口氣，一時情緒激動搖晃到羅大少手上的陶碗──

　　他神情既迷惑又無辜地看著自己被灑了一褲子的米粥──幸好沒灑到重點部位──上頭散發著熱騰騰的蒸氣，樣子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對、對不──」我的心都涼了！天哪，看起來超燙的！他一點都不覺得痛嗎？「你快點去沖水──」

　　他站起身，神色如常地清理著床邊的湯渣，彷彿下半身不是自己的一樣──拜託你有點應變常識好嗎？你的褲子正在冒煙啊！

　　在我再三催促下他才慢條斯理地抓了件換洗衣物進入盥洗室。

　　「老天……」我呻吟著將臉埋進抱枕，「這種程度的已經不算是正常人了吧！」

　　「既然是你媽媽的意思，你就不必客氣了。來。」羅大少遞來一套衣物。

　　我無言地接下。

　　「待會他們回到家我會替你說明的，你不用擔心。」

　　我沉默地點頭，然後轉身關進浴室。

　　啊啊啊啊！都是老媽害的！一和外頭隔絕，我便抱頭蹲地。都是她害我得在羅家過夜！難道她一點都不覺得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在不熟的人家留宿是一件很弔詭的事嗎？我真的完全不懂老媽在想什麼啊！

　　等到我踏出浴室時，原本就很灰暗的心情變得更加灰暗了。

　　羅二少坐在椅子上，衣著已經換成了休閒服，一見到我就露出燦爛的笑容。

　　「嗨！」

　　「……有什麼事嗎？」我壓下想慘叫的欲望，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猜想這傢伙到底又想幹什麼。宴會結束了，想必他的目的也都達成了，現在還來找我幹嘛？

　　「這麼冷淡？我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惹人厭的事。」他歪頭，露出十分無辜的表情，讓人再次確信了他與羅大少是親兄弟。

　　「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實在懶得跟他爭。

　　「啊，莫非……你是指我讓你難堪的事嗎？」

　　哼哼，你還真是坦白啊！

　　「看你的表情，你很不高興？」

　　鬼才高興！我吭也不吭一聲，逕自往床鋪的方向走去。喔，換了新床單咧。

　　「這麼早睡啊？」羅二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猛一回頭，見到羅二少的俊臉特寫，正想開口就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

　　「你幹什麼！」我跳起身要和他理論卻又立刻被推回床上。

　　他臉色極其陰沉地掐著我的下顎，語氣冷硬地道：「現在你明白自己與我們的世界有多麼迥然不同了吧！別再死皮賴臉地纏著我老哥，你真以為我看不穿你那點心思嗎？你跟那些人有什麼不同，還不都是為了一個『貪』字！」

　　先不說其他的，光是他無禮的舉動就弄得我非常難受，我一把撥開他的手，撫著刺痛的下巴。媽的，痛死了！我光火地瞪著他冷冰冰的臉孔，明明自己什麼也沒做卻要受到這種苛薄的待遇，什麼命啊我！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人是哪些人，也沒興趣知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麼污穢。」我沒好氣地推開他。

　　「是嗎？」他手一伸，撩起我的上衣：「脫掉！」

　　我閃電拍開他，跳下床拉開一段距離才敢回頭警告：「你不要亂來！我……我會大叫喔！」靠這什麼情形！又不是在拍午夜劇場！

　　羅二少坐在床上，神情不屑地笑：「誰要亂來了？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你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要你脫掉哪裡不對？」

　　「喔，原來是這樣，那我……」我正要點頭就發覺不對：「喂！這可是你哥拿給我的，我怎麼知道是你的衣服！如果還給你了，那我不就要打赤膊睡覺？」

　　「你的制服呢？」

　　「送進洗衣機了啦！」

　　「嘖，我哪管你那麼多！」他箭步過來抓住我就往地上壓。

　　「住手！」我驚嚇地大叫，奮力抵抗他的魔爪：「我還你就是了！住手啦！」

　　他壓根不理我的抗議，兩手抓住我的衣襬就往上一扯，這時「啪嘶」的一聲，我們倆都愣住了，往下一看，衣服由下至上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大片的皮膚露了出來。

　　我不知該笑該怒：「你……我都說住手了……你不能怪我。」

　　他緩緩抬頭，射來兩道冷冽的目光，似乎將「扯衣」的意外全歸咎到我身上了：「誰叫你不乖乖脫下！老哥到底在想什麼，竟然將我的東西借給外人！為什麼這樣由著你！」

　　果然是因為羅大少。我困窘地抓著衣襬，不曉得該不該和羅家人協調另一件睡衣。羅海昕這傢伙的戀兄情結真不是普通的嚴重，不過就是件衣服嘛，反應激烈成這樣……

　　「哼哼！」上一秒還在發脾氣的羅二少下一秒就盯著我笑。

　　好毛的笑容……我戒慎地往後退：「你又想怎樣？」

　　「你想不想知道我哥為什麼會到你們學校念書呀？」

　　這突兀的一問成功挑起了我的好奇心：「為什麼？」

　　他挑眉一笑，然後二話不說地抓著我出了客房，一路上無視面露訝異的傭人們，將我帶到一扇木門前。

　　「進去。」他命令。

　　「裡面是？」

　　「囉嗦，叫你進就進！」他不耐煩地打開門，將我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