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七章 觀棋不語真君子(一)

　　旋開流理台的水龍頭，自來水嘩啦啦地傾洩而出，我一邊洗滌碗盤一邊聽老媽嘮叨。

　　「……就跟你說我來洗就好了，你快回房去！」她再次重複已經說過N次的話：「欸，我怎麼會把你教成這副德性啊？媽媽說的話都不聽了，哎呀，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現在你只要專心唸書，剩下這些給我做──喂！」最後一聲「喂」是在我耳邊大叫的，嚇得我差點抖掉手裡的盤子。

　　「媽，妳幹嘛啦！」我停下動作，沒好氣地回罵：「幫妳做點家務還囉哩叭唆的！難得我有空，幫妳做一下是會死喔？別人家是巴不得自己小孩多體貼一點的，哪有妳這種老媽啦！」

　　「哪沒有？這邊就一個啦！你以為討好我就可以不用念書了是不是？拎祖媽──」

　　「老婆。」在客廳看電視的老爸悠悠傳來一聲呼喚。


　　「咳、咳嗯！」老媽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一副說錯話被抓包的樣子，「我是說──你都高三了，念書時間很吃緊的，不要再來擔心這些小事，OK？Do you understand？」

　　哇咧，還跟我繞英文！

　　她見我傻愣住，馬上失去耐性地拍流理台大叫：「快說you do no do！」

　　「好啦！I do、I do啦！」自己的媽這麼強勢霸道我還能怎樣！我馬上摸摸鼻子，乖乖回房K書。

　　今天阿誠的媽媽休假，母子倆在半小時前很開心地出門吃大餐了。至於阿聖，因為還在和我冷戰，傍晚放學後沒說半句話就回他自己家，留下孤伶伶的我。

　　唉！自找的。

　　我命令自己趕緊丟掉那種煩悶的心情，投入教科書中比較實際，上個禮拜的模擬考沒進步也沒退步，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只不過沒能用功太久，在做完兩頁考古題後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阿誠，怎麼了？」

　　「啊哈哈！沒啦，問你要不要我打包一些東西回去給你啊！欸？你在念書吧？哈哈，歹勢啊！」

　　聽到他那歡快的聲音我不禁跟著笑了：「好啊，麻煩你了。」

　　「那個……」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你不用想太多，做你目前能做到的就好了，不要太勉強自己。」

　　「……好。」

　　收線後，我盯著歷史題目出神。

　　鈴！

　　我嚇了一跳，手機掉落在桌案響起咚的一聲，我連忙拿起來按接聽鍵：「呃……喂？」剛剛太慌張，沒仔細看來電號碼，不知道是誰這麼會挑時間點。

　　「……」對方沉默了一會，就在我要以為這是惡作劇電話時，對方開口了：「你現在方便嗎？」

　　「你──」是羅大少！乍然聽到他的聲音，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又悶又痛，連帶的說話語氣都有點顫抖：「你怎麼會──」我想問什麼？「你怎麼會有空打電話」？「你為什麼打來」？連我不曉得自己到底想問什麼。

　　「你在忙？那，我就不打擾──」

　　「我有空！」我急忙出聲：「我、我有空啦！什麼事？」老實說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震驚多一些還是高興多一些──他居然會打電話耶！日常不是很忙的嗎？應該是連一封簡訊都沒什麼時間傳的人，居然會想到致電給我！這份「驚喜」讓我暫時忘了數日前的不愉快。

　　「你最近……還好嗎？」他問。

　　「很、很好啊。」我回答得有點心虛。

　　「很抱歉。」

　　「嗄？你幹嘛道歉？」

　　「我……一定是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情吧！所以，你那個時候才會……」

　　我感覺自己開始在冒冷汗：「不，其實也……沒什麼，你沒做什麼，是我自己……太敏感。」

　　事後我有反省，真的。

　　我也不明白當時自己怎會有那麼大的反應，大約是考試壓力太大吧哈哈。

　　「可以見個面嗎？」

　　我震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他好像……是第一次主動提見面？他吃錯藥？

　　他似乎感覺出我的遲疑，又問了一次：「可以嗎？」

　　「我……這時間你不是應該要忙嗎？」

　　「我記得上一次有說過我這陣子都有空，不曉得為什麼……公司那邊沒有派事情過來，我爸就說讓我休息一段時間也好。」

　　對喔！我想起來了，他確實說過，只是沒想到是真的。

　　「可是我──」不否認自己其實是很感動他一反往常的被動，但是一想到和阿聖的種種衝突，以及逐漸逼近的大考日，就覺得自己難以馬上答應和他會面。

　　「我想你可能還有事，但我有些話想現在當面跟你說。」

　　呃？我不禁皺眉，真是想破頭都想不出有什麼話慎重到必須當面說？

　　「我……至少要先複習兩個章節，沒辦法馬上出門。」

　　「不要緊，課業為重。」他立即體貼地回，「要是……」他躊躇了一會，又道：「要是你覺得時間上允許，再聯絡我吧！」

　　「好。」

　　掛上電話後我又陷入發呆狀態。

　　我真的被他弄糊塗了。

　　他到底是在乎我還是討厭我？如果說是在乎，他幹嘛要一再拉開距離？如果說是討厭，他又何必特地打電話來呢？

　　他在耍人？可是感覺起來又不像。

　　我將教科書合上推到一邊去，抱著頭趴在桌上。

　　我搞不懂他，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麼，這是不是證明我這個「朋友」當得很失敗？連他若即若離的原因都不知道。有時甚至會跑出「我幹嘛要這麼辛苦」的想法，絕交不就得了嗎？

　　絕交……

　　想到這裡就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忽然間，肩膀被拍了一下。

　　「哇啊！」我當場被嚇得跳了起來。

　　「小心！」

　　一雙手臂接住我往旁邊跌的身軀，帶著擔憂的聲音隨即在頭頂響起：「沒事吧？」

　　我大大地吐了一口氣，讓快要蹦出來的心跳平復下來，該死，差點被嚇破膽！

　　「你是不是預謀很久了？」我頭也不抬，很沒好氣地質問身後的傢伙。

　　「我倒很想知道你想什麼想那麼出神，都沒發現有人進來？」

　　「……你可以放開我了，阿聖。」

　　他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鬆手還我自由。

　　我瞥了他的臉色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你不是不理我了嗎？」

　　他直勾勾地望向我：「……你真想一輩子不和我說話？」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講沒兩句話就無話可講，只覺得很尷尬而已。「你不是在家溫書嗎，怎麼跑來了？」

　　「我爸要我拿特產禮盒過來。」他看了看我的書桌，又道：「你有好好做功課嗎？」

　　我有點心虛地撇開目光，「當然有啊！」

　　他走近一步，低頭審視我：「你說謊──剛才看見你趴在桌上，累了？」

　　「你不用管我，快回家去。」

　　他再度逼近，眼裡泛著冷冷的光，「什麼時候學會趕我走了？你在緊張什麼？」

　　他說的沒錯，我是有點緊張。但這是因為他露出那種陰沉的眼神，很像是會出手掐人的那種眼神，能叫人不緊張嗎？更何況他最近心情不太好的主因出在我身上，我當然會下意識地迴避他。

　　「我、我……後天還有兩科要複習考，你不要打擾我念書好嗎？」搬出這個理由很正當吧，這下子看他還有沒有話說！

　　「喔……」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很好，很用功。」正當我想鬆口氣時，他又緊接著說：「手機不離身呢，真是太用功了。」

　　──什麼？我後知後覺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靠，原來一直抓在手裡！我趕緊將雙手藏在背後：「我只不過是……呃，對啦！我剛剛只不過是想打通電話，我、我我出去打！」說完，我也不管阿聖有什麼反應就直接奔出房門。

天啊！我到底在幹嘛！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能專心唸書！我也想上好大學，念喜歡的科系，順利地畢業、出社會啊！我我我……

　　「……喂？」

　　我都快搞不懂自己了，為什麼會這麼蠢！明明想和大家好好相處的……

　　「喂？東環？」

　　我……咦，什麼聲音？我愣了一下，連忙低頭查看，這才發現自己在慌亂之中按到手機的撥出鍵，現在是通話狀態，通話對象是──

　　「呃，喂！」我將手機貼在耳邊，忍住想鑽地洞的衝動說：「那個，你……對、對了，你說想見個面對吧？我現在有空了，要約在哪？」

　　「你還好嗎？」羅大少關懷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真是有股令人說不出的溫暖，「你聽起來很慌張。」

　　「啊哈哈！怎麼會呢，我好得很！說吧，要在哪見？」

　　羅大少提了一個地點，那是距離我家大約五分鐘路程的綠地公園。我覺得有點困惑，以往都是約在咖啡店啊、西餐廳啊什麼的，這次卻是公園？

　　「好，待會見。」我沒有多問什麼，約定了之後就要轉身回房，還有點時間可以讓我讀完一個單元。

　　「你打給誰？」阿聖斜倚在門邊，雙手環抱胸前。

　　「朋友。」我敷衍道，伸手要推他下樓梯：「快回家啦，你爸應該煮好飯了吧！」

　　「等等。」他的腳底像是生了根，怎麼推都推不動，還反過來抓住我的手，「你很奇怪啊！一直要趕我走，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你約了人要去幹什麼壞事嗎？」

　　「我才──欸！你什麼意思！」面對這種調侃我真是好氣又好笑，「別鬧了，放開我。」

　　他沒有鬆手。

　　我抬頭，望向他略顯深沉的眼，「阿聖，放手。」

　　「你要和誰見面？」他見我不願回答，眉心皺了起來。

　　「你不要這麼多心，我只是……」

　　「和他嗎？」

　　「……」我很洩氣，經過這麼多回，只覺得自己快變成被壓扁的餅乾餡了。「你不要想太多，其實是因為……」

　　「你不必跟我解釋。」

　　我看向他，他的表情透著淡淡的不悅，似乎不想和我繼續這個話題。

　　他隨即注意到我的目光，嘴角揚起一個微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用功。」

　　目送阿聖離開後，我坐回書桌前寫題目。

　　咚！

　　沒多久我就心浮氣躁地將筆往旁甩開，對著習題本生悶氣。

　　為什麼會搞得這麼複雜？感情的事就一定得這麼複雜不可？誰喜歡誰，就一定得破壞某些人的關係嗎？還是我就活該當夾心餅，被壓扁、搗爛都不能有異議？我很喜歡自己的家人、朋友，自然不希望他們受到一點傷害，然而現在卻變成只要我跟誰好一點，就會有人沮喪、難過，那我豈不是做什麼都不對？

　　我也曉得自己的本分，現在是個考生就該有考生的樣子，但是身邊的事情太多太亂，壓得自己就快喘不過氣，根本無法專心準備考試。

　　是報應吧？

　　也許是我對身邊的人、事都不夠細心，現在得到報應了吧！

　　寶貴的光陰就在自己的懊悔中一分一秒流逝，等到自己注意到手錶時，早就到了與羅大少約定的時間。

　　雪特，要遲到了！

　　我連忙跳起來整裝、收拾東西，然後迅速跑下樓。

　　「欸！」眼尖的老媽看到我衝去玄關的影子，放聲叫道：「哩嘎哇凍欸（你給我等一下）！叫你念書你不念，現在要去哪裡？」

　　「啊……」我都忘了要跟老媽報備！「呃……」我抓抓腦袋，左思右想，最後決定老實說出來比較好：「就……羅海封有事情要跟我說，他、他跟我約在前面那個公園。」

　　「什、麼！」老媽聽了立馬丟下手中嗑到一半的水果和心愛的偶像劇，直朝我跑了過來。

　　慘了，我要被殺了！

　　我還來不及向老爸丟SOS老媽就抓住我的肩膀，兩眼放光，咬牙切齒地說：「他、一、定是有什麼煩惱啦！你趕快去，不要讓人家等！」

　　「……嗄？」我傻住。

　　「我用看的就知道了，那孩子很辛苦啊！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那種寡言的個性又很難交到朋友，一定是有什麼心事要跟你說啦！你要當個好聽眾，知道嗎？」

　　「咦？呃？媽……」我怯怯地說：「妳是怎麼看……」

　　我都還沒問完她就急著打斷我：「當然是用心眼看的啦！好啦，不多說了！你快去、快去！」她一面說一面把我推出家門，這情景要是發生在船上肯定會讓人誤會是要推我下海餵鯊魚。

　　「奇怪，媽，妳不是應該要督促我念書的嗎？為什麼──」

　　「啊唷，少念十分鐘又不會少塊肉！去去去！」話落，她就真的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雖然小時候早就有覺悟，但我還是得說老媽真的很怪。我嘆了口氣，轉身朝約定地點走去。不過自己身為這種怪人的兒子，似乎也沒有立場批評什麼。

　　秋天的夜空捎來微涼的風，但還殘留著些許夏季的暑氣，風中帶了一點黏膩的感覺。走在小巷裡，兩旁明亮的街燈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T字路口，明明才剛離開住家，卻有種走在異地的感覺，大約是自己太久沒在晚上出來閒晃了。

　　我低頭看向手錶，已經遲了五分鐘，那傢伙向來守時，恐怕早就在那裡等候了。我連忙加快腳步，果然，才到公園入口就見到一抹顯眼的人影佇立在造型花圃前，身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她是誰？

　　我不禁納悶，再轉個視線看向羅海封，他正低頭和那女孩說話，由於是背對著我，因此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搞什麼……不只約我一個人嗎？欸，不對啊，他明明表示有話要當面和我說啊！這意思不就是他和我兩個人而已嗎？

　　「抱歉，我遲到了……」我走近他們，在羅海封身後立定。

　　「啊……」他面向我，眼裡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地就恢復平靜，「東環，不好意思，請你等一下。」

　　我聽了心裡感覺挺不是滋味，約我來的還叫我等？我瞥向他身邊的女孩，後者也正望著我。

　　對方的個頭很嬌小，身高應該不到一六零，只比我的肩膀高一點，圓圓的蘋果臉上有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細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膚色白皙，留著常見的妹妹頭髮型，不美也不醜，是走在路上看過即忘的那一型。

　　她率先向我點了點頭：「……你好。」聲音很小，似乎有點怕生。

　　我立即回禮。奇怪，怎麼看久了覺得這女的有一點點面善？

　　「程小姐，妳確定自己一個人沒有問題嗎？」羅海封向她問道。

　　程小姐？我愣了愣，再定睛一看，發現眼前這位程小姐好像就是程御翔那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她怎麼會在這裡？

　　「沒問題。」程小姐回道，圓圓的臉很堅定，「姊姊馬上就會來接我了，謝、謝謝你載我一程。」

　　「妳太客氣了。」

　　「那、那我先走了，姊姊叫我在前面的便利商店等她。」

　　「好的，路上小心。」

　　我們目送她走遠後，羅海封隨即轉過身來向我道歉：「讓你久等了，請給我一點時間說明。」

　　我看看他有點窘迫的神色，不禁在內心嘆了一口氣，然後拉著他到前頭的長椅坐下。

　　「她是海昕邀回家的，爸爸留她下來用飯，我只是讓她搭順風車回來……」他解釋的口吻有點焦急，臉上還有尷尬的潮紅，樣子實在很像是被丈夫誤會紅杏出牆的妻子。

　　「噗……」這個聯想令自己忍俊不住噴笑了出來，我一面憋笑一面拍著他的肩膀：「好啦，我知道了！你幹嘛這麼慌啊？我又不會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