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八章 古人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二)

　　「咦？哥，你們不聊聊嗎？」程湘的注意力放到了自家哥哥身上：「男孩子應該比較聊得開吧？你又不是不曉得小茉她們很怕生……」

　　程御翔冷淡的神情不變，淺酌了一口冷飲後，那雙和程湘極相似卻更犀利的眼眸掃了羅家兄弟一眼：「聊什麼呢？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爸媽的用意妳會不明白？我的出席也不過就是個形式。」

　　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後，嘴角撩起一抹充滿嘲諷的笑。

　　他在學校的樣子太陰沉了，這種場合反而讓人看見他較真實的一面：心機，沉著，世故。

　　「你還說呢！爸爸媽媽就是要你多交些朋友嘛！」程湘大發嬌嗔，即使擰起眉毛也還是一樣嬌美得像朵芬芳濃郁的茉莉花：「人家想去你們學校看看都不行！為什麼不行呀？小氣鬼！」

　　啊啊，女天兵發脾氣了──雖然一點氣勢都沒有，比較像是在撒嬌。

　　「要是我准妳來，小茉她們也會跟來的。」

　　「那又怎麼樣呀！你討厭看到我們嗎？」

　　這回程御翔安靜了，逕自把玩著玻璃杯，看也不看妹妹們一眼。

　　「討厭、討厭、討厭！每次都是這樣！」程湘氣憤地拔尖了嗓音，水靈靈的大眼睛蒙上一層水光，神情十分委屈地抓著胸前的一綹長髮，令人見了想不安慰一下都不行。

　　「呃，程小姐，」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開口了，在心裡哀嘆一聲後，硬著頭皮道：「學弟……呃，妳哥哥不讓妳去一定是有他的道理，彼此體諒一下，兄弟姊妹之間應該相親相愛嘛。」

　　這番再普通不過的發言竟然引起奇怪的效應，每個人都用一種非常奇怪、像是見到珍稀動物的眼神望著我，對於這種異常的情形我只感到一頭霧水，不曉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難道富家子弟都不喜歡被別人安慰嗎？

　　程湘眨眨水潤的眼睛，白皙的臉孔微微發紅：「……謝謝，讓你費心了。」

　　羅家兄弟和學弟相繼對我一笑。

　　……我怎麼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這群人的行為模式真的跟普通老百姓不一樣──誰能來告訴我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樊先生，你是哥哥的學長對不對？」程湘突然來了興致，開始和我搭起話來，彷彿剛才的委屈模樣全是假的。

　　「咦？啊，是……是的。」

　　「你跟哥哥是很好的朋友嗎？」

　　「呃，勉強算得上是朋友……吧。」

　　「你好像和羅大哥很要好，你們是同班同學嗎？」

　　羅大哥？他們什麼時候混熟的？「我們不同班，並沒有很要好……」

　　「可我聽哥哥說全校都知道你們的交情耶？」

　　「……」被問到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心情複雜地瞅了程御翔和羅大少一眼。這兩人……算了！多說多傷心而已。

　　「程湘，別多嘴多舌。」程御翔拋來輕柔的警告。

　　程湘不滿地嘟起嘴：「是你告訴我的呀！」

　　「程小姐只是好奇罷了，不要緊的。」羅大少適時出面打圓場，自入場以來始終維持淺笑的臉龐與胞弟的敷衍應付有著幾分雷同。

　　他簡略地敘述起我們認識的經過，好奇的程湘不停地追問細節，這讓旁聽的羅二少抽了一下嘴角，完美的微笑隱隱有崩解的跡象，

　　羅弟弟不高興的原因是風頭被別人搶走了嗎？雖然我不太明白這有什麼好氣的，但依照羅海昕瞪向我的眼神看來，似乎是只要牽扯到他哥哥的事情通通採取無差別攻擊的。

　　「餓了嗎？」

　　「嗄？」突然傳來一聲問話，我愣愣地望向單手托腮的學弟：「我剛才吃了點東西，感覺還不餓啦！」

　　「是嗎？那你為什麼一直盯著別人的食物看？」

　　什麼？經他這麼一提醒，我才發現到自己竟然不自覺地一直瞪著學弟手邊的小蛋糕看！

　　我感覺糗斃了地撫額暗罵自己的愚蠢。自己在幹什麼啊！竟然對著別人的甜點發呆！

　　「喏。」

　　那塊充滿水果、鮮奶油的蛋糕被推了過來。

　　我不是想吃啦！

　　這時旁邊的羅大少注意到我這裡的情形，很體貼地將弟弟剛才遞給他的蛋糕往我的方向推：「你還沒吃飽嗎？我的也給你吧！」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啊！

　　「原來樊先生喜歡甜食呀？」程湘像是嫌不夠熱鬧似的也來參一腳，笑嘻嘻地將她自己的那一份也給了我。

　　你們是怎樣啦！這種送來送去的遊戲很好玩嗎？

　　「我……」我極力不讓自己擺出扭曲的表情：「不……不好意思，我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噢！我突然覺得好餓喔！謝謝你們的好意！」

　　在羅二少射來一記眼刀時，我趕緊識相地改口，拿起叉子叉起一大塊送進口中。綿密、柔軟的口感伴隨著水果的酸甜味在口腔擴散開來，夾層中還包含了巧克力醬和藍莓醬，不甜不膩，清爽順口，連不常吃甜食的我都不得不稱讚一下廚師的好手藝。這味道太棒了，不是普通的麵包店可以相比的！

　　本來是迫於某人的威脅下勉強入口的，但是在嘗到這麼美好的味道後，我不用三兩下就解決了一塊。

　　「唔，」我一抬眼就見到大家關注的眼神，終於意識到自己是「搶」了三人份的蛋糕，不禁覺得很不好意思：「我吃不了這麼多，這些……你們拿回去吧！」

　　程御翔只管喝自己的飲料，完全不理人，程湘與羅大少則搖搖頭。

　　「你們快拿回去，這很好吃的。」

　　「既然好吃，你就多吃點吧！」

　　＃＠＊％＆……我不管了！反正人家都這麼大方讓出來了，我不吃也是浪費！

　　「程二小姐與三小姐似乎很害羞呢。」從入座後就很安靜的羅二少總算開了金口，不過矛頭卻是指向對面沉默是金的姊妹，在其他人詫異的側目中只見他笑道：「是不是妳們的姊姊都把話搶走了？」

　　程湘扁起嘴，嘟噥了一句「我才沒那麼多話哩」，惹得那對文靜的姊妹吃吃地笑了起來。

　　……真有一套，輕輕鬆鬆就逗女孩子笑了。

　　「啊，感覺好悶，一直坐在這裡都快睡著了。」羅海昕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呵欠，然後向對方道：「不知道兩位願不願意賞個臉，和我到外頭走走呢？」

　　我差點被嘴裡的食物噎死！這傢伙想對人家的千金做什麼啊？

　　「怎麼了？要不要緊？」羅大少見狀連忙遞來一杯茶水。

　　我邊喝水邊瞪大眼睛看著那對姊妹猶豫了一會便雙雙起身，和心裡不知打什麼算盤的羅二少走遠了。

　　「你……」我困惑地望向毫無離席之意的羅大少，「不跟去嗎？」

　　他對我笑了笑，和先前客套的笑容不同，這次多了幾分真誠與溫暖，頓時令冷峻的五官變得像是鄰家弟弟般柔軟、稚氣，「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啊！」

　　親切的笑容加上簡單的一句話就讓我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他這麼夠義氣是讓我很感動啦，可……可是一定要笑得這麼陽光嗎？我真的很不能適應啊！

　　「妳不跟？」始終作壁上觀的程御翔向妹妹程湘問道。

　　「他說『兩位』，並沒有包括我呀！」程湘張大眼睛，表情無辜地攤手：「我總不好跟去當電燈泡嘛！」

　　「哼！」程御翔冷笑一聲，頓時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見他往椅背一靠，雙手交抱在胸前，美麗的臉孔掛著不屑的笑意：「電燈泡？妳想當還沒得當呢！」他掃了羅大少一眼：「學長，我就挑明了說吧！今晚這宴會的目的有兩個，你知道的吧？」

　　我一愣，望向卸下微笑的羅大少。

　　他微微擰起眉：「私底下談。」

　　「現在就是私底下。你我兩家合作的消息早在幾個月前釋出了，今天不過就是辦個儀式罷了。大人們並沒有刻意隱瞞他們的企圖，但身為子女的我們就是得履行他們的決定，沒得反抗──即使成年後也是一樣的，你很清楚的不是嗎？」

　　程御翔毫不修飾的言詞嚇了程湘一跳，原來還算輕鬆的氣氛突然變得沉重嚴肅起來，與周圍不時傳來的談笑聲相比，這情形顯得相當尷尬。

　　學弟真是直言無諱啊……我撫額。

　　「哥……」程湘神情忐忑地拉了哥哥的袖子一下。

　　「程學弟，當著令妹的面不方便談吧！」羅大少的反應出奇地鎮定，那雙黑曜岩般的眼眸蘊含著與父親相似的深沉與冷漠，陽剛俊逸的容顏噙著客氣的笑：「為人父母者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也是無可厚非，若你總是不坦白自己的想法，他們自然會急著為你拿主意──這是我自己體悟到的，而我也得到了預期中的結果──程學弟，旁人給你無數個方向，但最後決定如何走的人是你自己。」

　　好正面、好積極的大少爺喔！我感覺十分新奇，看著他的眼神多了一分敬佩。

　　程御翔搖頭輕嘆：「唉！你當我不明白嗎？真是高明，避重就輕，不過我還是要說，你與令弟最好別碰我家的女人。」

　　嗄？

　　「哥！你、你在說什麼啊！」程湘又羞又氣地捶了兄長一拳，隨即頭顱垂得老低，完全不敢往我們的方向看一眼。

　　他不理會妹妹的抗議，逕自說：「大人們的第一個目的：藉此吸引更多投資人，風、羅的合作案潛在商機無窮，這塊大餅人人都想分一塊。第二個目的：商業聯姻。」

　　什麼投資，什麼聯姻的搞得我腦袋快爆炸了！我效法程湘低頭掩面，裝做自己又聾又啞。

　　我的天啊！這場豪門宴越來越詭異了！難道我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踏進商經講座了嗎？可不可以不要聽了讓人離席啊？我突然好懷念學校上學期舉辦的「人車交通守則」宣導活動啊！雖然那個活動無聊得要死，但至少比現在好上一百倍啊！搞得我的頭都暈了……

　　「把話說開了總是有點難堪。」羅大少道：「彼此心知肚明就夠了，至於做不做在我們自己。」

　　「所以我事先警告你們別動我家的女人。令弟似乎比你積極，我倒是挺欣賞他的。」

　　「因為他搶先一步？」

　　搶先什麼？我豎起了耳朵。

　　「他比我更快推卻聯姻的事情，行動力很高嘛！」

　　察覺有異的程湘抬頭，神情難掩錯愕地道：「哥，你在說什麼？你的意思……難道你是說……」

　　「妳真以為他們三個出去賞夜景啊？」

　　「咦？不是嗎？」這下我和女天兵都傻了。

　　程御翔瞟了我一眼，突然開懷地笑了：「當然不是啊！哈哈哈……」

　　奇怪，有那麼好笑嗎？我莫名其妙地瞪著他拍桌大笑的樣子。

　　「你的表情好有趣！哈哈……」

　　＆＊＠％＃……

　　我憋住想脫口大罵的欲望，硬是把這口氣吞了下來，轉頭一看，發現羅大少正眉眼含笑地望著我──連這傢伙也嘲笑我！

　　「你，」我指了指程御翔，向羅大少問：「也跟他一樣覺得我很好笑嗎？」

　　他的眼神很溫柔：「你很真實。」

　　啥？我愣住。這跟「你很會搞笑」是一樣的意思嗎？

　　在程御翔惱人的笑聲中燈光突然暗了下來，會場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成了唯一光源的講台上，一道頎長挺拔的人影緩緩踱步到了台前，明亮的光線映出了人影成熟冷峻的五官，那雙狹長銳利如鷹隼的眼眸環視了會場一圈後，嘴角撩起一抹淡淡的笑。

　　「不好意思，打擾各位的雅興……嗯，相信各位一定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眾人低笑了起來。

　　是羅爸爸嗎？我揉揉有點模糊的眼睛，再次確定台上的人是羅爸爸沒錯。羅爸爸的年紀大約四十多歲吧？臉上有些歲月的痕跡，但整體來說保養得不錯，看起來像是只有三十出頭，俊逸的外表、高傲的氣質想必迷倒了不少女性吧？

　　「哥，你要去哪？」

　　程湘的問話拉回了我的注意力，程御翔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似乎想藉機溜走。

　　「接下來沒我的事了，拜！」

　　「哥！」程湘焦急地喊了一聲，隨即跟著起身，匆匆向我們告辭後便立即追了上去。

　　只見兄妹倆拉拉扯扯地爭執了好一會後，程湘神情沮喪地跟著兄長走遠了。

　　我呆了呆，下意識地望向講台，這時候致詞的人已經換成了程爸爸。

　　「沒事吧？」

　　一抬頭就對上了羅大少關心的臉龐，從他平靜無波的表情看來，他壓根不在意突然離席的程家兄妹，以及遲遲未歸的弟弟和程家姊妹，這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我遲疑地問：「你不覺得尷尬或是困擾嗎？這樣的情形……」

　　「為什麼會尷尬、困擾？」他竟然歪著腦袋，露出像小動物般的困惑眼神：「目的是向大眾宣布兩家合作的消息，並不是我們的個人秀呀！」

　　「……」個人秀……我好不能適應，聽到一個天兵少爺說出這個字眼我超不能適應的！

　　「你的臉色不太好看……我送你回去吧！」

　　「呃？那你……」我還沒能來得及問出「你的弟弟怎麼辦」，就被他帶出了會場。

　　我一路跟著羅大少走進電梯，老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唔，好像哪裡不太對啊……我的腦袋瓜不知為何感覺有點昏昏沉沉的，大概是吃完蛋糕後不久就開始有點頭昏，難道解酒茶對我沒用嗎？而且……我揉揉眼，視線還是有點朦朧，慘了……我是不是在無意中吃了什麼怪東西啊？

　　「嗯？」當我想舉起另一隻手時，赫然發覺怎樣都舉不起來。「咦？」我定睛一看，一股想哀嚎的欲望衝了上來──大少爺握著我的手！媽的你牽不膩啊！「放……」我一開口就被自己近似嗚咽的聲音嚇了一跳。怎麼搞的！

　　這時羅大少也察覺到不對勁，一出電梯門便帶著我上了羅家的專車。

　　「哪裡覺得難過？」甫上車他便著急地問。

　　我眨眨眼，望著他關切的俊容，心裡覺得有點驚奇。欸？沒想到大少爺的表情挺豐富的嘛！會擔心耶！以前不是都一張麻木不仁的臉嗎？疑惑和微笑等等的情緒只會偶爾出現而已，要不是他笑過幾次給我看，真的要以為他是冷感的傢伙了……

　　「東環？」他拍拍我的臉，鷹隼似的眼眸流露出強烈的擔憂之色：「能說話嗎？要不要緊？周叔！」他轉頭命令司機：「馬上到最近的醫院！」

　　我一把抓住他按在我臉頰上的手掌。

　　「東環？」

　　「你……」我驚訝地說：「剛剛叫了我的名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