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卡萊因大陸上曾有多個國家分庭抗禮，經歷數場慘烈的戰役後，眼見時機成熟的斯特帝國出兵攻打因戰事疲弱不堪的國家，過關斬將，勢如破竹。積弱不振的小國紛紛向斯特帝國獻上城池，俯首稱臣。

　　斯特帝國一舉成為卡萊因的王者。

　　但，對野心勃勃的皇帝而言，還不夠。他將豐饒的東、西方握在掌心，也將充斥岩漿、沼氣的南方納入版圖，唯獨拿不下冰凍、貧脊、擁有高原與高山的北方。

　　北方，北國，帝國人又稱極北之境，和幅員廣袤的卡萊因大陸僅隔一條說寬不寬、說窄亦不窄的急流，窮山惡水是北國難以攻略的主因，再加上一年四季幾乎都是冰天雪地，只擅長平地作戰、習慣溫暖氣候的斯特帝國軍不堪負荷，往往行進到山腰便承受不了高山症，指揮官不得不帶頭撤退。

　　正當皇帝苦思解套之法時，那個統一北方的男人出現了──比帝國人高大許多的身軀披著一件白熊皮，腳踩黑靴噠噠踏上殿堂。

　　「我們無意與斯特帝國為敵，我請求覲見是為了向陛下傳達維護和平的誠意。」被掩在獸皮下的臉龐看不真切，嗓音渾厚堅定，比眾人預期中還要年輕一點。

　　他表示他與自己的子民好不容易脫離戰亂，比誰都要渴求安定，承諾只要斯特皇帝不舉兵侵略，北國就是斯特帝國的附屬國。

　　態度不卑不亢，言詞進退有度，並且在最後一句但書藏著不容侵犯的警告，像是裹著棉布的利刃，敵人一旦輕忽大意，就會被出鞘的刀鋒削下腦袋。

　　斯特皇帝思忖一會，認為自己數十年間都進軍不了極北之境，到處作亂的魔物同時在耗損他的兵力，那麼與其日夜提防剽悍的北國軍隊，不如接受對方的提議。

　　兩名王者達成共識。

　　二十多年後，北國之主逝世，獨生子即位。斯特皇帝派人送了大禮過去，心中卻在尋思──自己好像不曾見過新任北國之主？那個男人生前刻意不讓他接觸他的妻兒。

　　大使完成任務歸來，說那位年輕的北方領主披著他父親的白熊皮，和他父親一樣人高馬大，比他父親惜言如金。

　　聽起來就像頭伺機而動的狼，有朝一日會率領狼群造反。皇帝沉思。他得想想辦法……

　　伊得是薩利侯爵的私生子，生母是侯爵府雇來的女僕，因出色的外貌被主人看上，而成了主人的情婦。伊得的生母僅得到極為短暫的寵幸，就在病痛中撒手人寰。年幼的伊得本來會被派去從事僕役的工作，但是當藏在身上的霓虹寶石掉出來時，令侯爵改變了心意。

　　侯爵將他送去魔塔受訓，遺憾不到一年就被送了回來，魔塔的說詞是「愛莫能助」──伊得天生擁有豐沛的魔力，帶著寶石出生即是最佳證明，未來應該會是個優秀的魔法師，卻始終無法引導出力量，冥想進入不了狀態，也召喚不出元素精靈，一群導師束手無策，只得將他送出魔塔。

　　在侯爵眼中，這個庶子就像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他原先計畫舉薦學成歸來的伊得入宮，擔任宮廷魔法師掌握更多資源，沒想到這孩子是個飯桶。盛怒的侯爵將伊得趕去偏遠的別院，眼不見為淨。

　　伊得曾經天真地想得到父親對嫡系子女的關愛，試過勤學苦讀，也試過縱情聲色，可無論他怎麼做，都改變不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他的心漸漸冷了。

　　後來皇帝賜婚，新娘人選由北方公爵指定，夢想嫁入帝國王室的侯爵次女大哭大鬧，逼父親修書一封請求公爵更改人選。父女倆將歪腦筋動到伊得頭上，他們都聽說過魔法師體質異於常人，男性魔法師可以用某種方法懷孕生子，於是伊得就成了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不想坐以待斃的伊得選擇逃跑，但侯爵的眼線遍布王都，每一次逃跑都無一例外地被家僕抓了回去，下場是餓肚子，還有被強灌來路不明的湯藥。期間有個小女僕不忍心看他挨餓，偷偷送了伙食給他，被侯爵關在柴房裡受罰。

　　因牽連到無辜的小女孩，伊得不得不放棄逃跑的計畫，婚禮當天像半個死人被架著換裝。他不是沒有尋死的念頭，只不過自殺也是需要勇氣的。他的人生不屬於他，幸福於他而言就只是個虛無縹緲的詞彙。他覺得自己不如路邊的乞兒，連命都不是自己的。

　　薩利侯爵認為讓這個當不成魔法師的私生子代姊出嫁，既能擺脫家族汙點，又能給皇帝一個交代。一舉兩得。

　　他打了一手如意算盤，卻忽略世事難料。

　　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

　　北國的夜晚很寧靜，月光為初春的大地披上一層朦朧的薄紗，除了某些夜行性動物製造的聲響外，寧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崑西收回遠望窗外的目光，低頭瞅著熟睡的伊得，撥開對方覆在臉上的髮絲，指尖輕輕摸著那片嫩頰。小鬼的體力不好，第二場床事還沒結束就累暈了過去，他沒有姦屍的癖好，把人抱去清理乾淨後，就帶到床上安置。

　　今晚他想起不少事，關於斯特帝國、已故的雙親，還有自己是為了什麼而答應這場婚事……

　　北方各部族尚未統一的動盪時期，他的父親率領為數不多的敢死隊收服周遭分裂的部落，重整出一支驍勇善戰的鐵騎，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不出幾年便征服這片資源貧瘠的酷寒大地。

　　後來魔力平衡被一顆天外隕石打亂，原本互不侵犯的種族產生激烈衝突。

　　他們耗費數年光陰重整家園，並建立防線，眾人剛安頓下來就發現斯特帝國軍派來斥侯偵查，崑西的父親代表自己的子民覲見斯特皇帝，北國從此與斯特帝國結盟。

　　繼任的崑西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雖然極北之境生存不易，但是他與子民都不願捨棄自己的根，他們生於斯、長於斯，是大地之母賜予恩惠，他們才得以在此開枝散葉。

　　一直都不急著成家的崑西在出席好友扎魯的婚禮後，依然不怎麼著急，直到斯特皇帝捎來一封信，要他與某個侯爵家締結婚約。雖然他早有預感帝國會用這種手段牽制北部勢力，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明文指定的侯爵家是近年來崛起的皇帝派勢力，文末聖上還自認寬厚地寫著新娘人選隨他心意挑選。

　　那名侯爵底下有十多名子女，達適婚年齡的也有六、七位，隨他心意挑選？

　　他掃了期限一眼，不到三個月，這不就是趕鴨子上架嗎？

　　崑西快速瀏覽斯特皇帝隨信附上的資料，選擇年齡與自己相近的侯爵次女後，請文書官代筆回信。不久，狂暴的魔物潮衝破邊境防線，他率兵擊退，駐紮的數十天裡碰過幾波捲土重來的魔物潮和趁火打劫的盜匪，期間和薩利侯爵的書信往返都是請人代筆。

　　等到他得知新娘子換成侯爵的么兒時，已經是婚禮前十天的事情了。他看看畫像上擁有幼鹿眼神的小美人，十九歲的小鬼，足足小了自己八歲，他非常確定斯特皇帝提供的人選裡沒有這號人物，又轉頭看看哭喪著臉的文書官。

　　「是、是您說不論薩利侯爵提出什麼要求，一律回覆同意的……」

　　他是這樣吩咐過沒錯。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