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蛋糕上的草莓 第三章(二)

　　談昊恩原本俊美的臉孔變得宛如吃人惡鬼，「那個人是不是姓高？」

　　「欸？咦？你……你知道高老闆？是他沒錯……你先放開我好嗎？」

　　「他指名找我？」

　　「是啊！高老闆很中意你的樣子，覺得你的型很符合他們的需求。」

　　他丟下一頭霧水的經紀人，隻身走到外頭靜一靜。順著大門的雕花石階邁步向下，陽光灑在隆重的衣料上是頗悶熱的溫度。

　　他不免暗暗抱怨起硬要在秋季推新款西裝的某品牌，而且是三件式的，襯衫加背心加外套真的會讓人熱到抓狂──他有點後悔離開冷氣大放送的禮堂了。

　　他邊走向距離最近的樹蔭，邊解開前兩顆鈕扣。

　　高和揚看中他？看中哪裡？他不過就是個平面小模，連廣告都只願意接沒有台詞的路人角，本來覺得維持現狀就足夠了，但是如今對方主動找上門來，該說命中注定嗎？

　　「為什麼要離開舒服的室內，跑到外面給太陽摧殘呀？」含笑的問話來自身後。

　　談昊恩投去一眼，來人是這次合作的模特兒Rober，聽說是什麼跟什麼的混血兒，雖然年紀比他小上三歲，但是外表看起來比他還「臭老」。

　　他反問：「那你不去換裝準備，跟著我出來幹什麼？」

　　「好奇啊！」Rober眨著琥珀色的眼眸，左看右看地打量眼前的傢伙，「小晴說你很孤僻，還真的呢！有機會可以穿高檔的衣服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擺臭臉？」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不要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小晴又是哪位？」

　　「張晴啊！你們合作過兩次！」

　　……媽的，為什麼又聽到那女人的名字？談昊恩翻了個白眼，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我不明白閣下與張小姐對我有什麼高見，我不在乎，也懶得聽。」

　　在以往拋出這種不友善的態度時，對方多半自行走人省得自討沒趣，但Rober早就聽聞過Alan的「歹逗陣」，來搭訕之前就已經做足心理準備了。

　　「我對你沒有惡意，Alan。」Rober莞爾說道：「相反的，我對你很有興趣。」

　　不論背後的含意為何，都令談昊恩起了一股惡寒，「不要靠近我。」

　　「我和小晴都對你很有興趣。」

　　談昊恩覺得這場讓人倒胃的對話該結束了，箭步掠過他欲返回教堂入口。

　　「Alan，」Rober一把攫住談昊恩的手腕，「何必急著離開？我是真的想和你交個朋友，我欣賞你桀驁不馴的個性。Alan，我可以叫你的中文名字嗎？啊呀，你的皮膚真漂亮。」話落，另一隻手伸到談昊恩的胸前，替他扣上鈕扣。

　　談昊恩使勁推開對方，本就白皙的臉龐變得像紙一樣慘白，源自於內心深處的恐懼像頭匍匐的巨獸般一點一滴地蠶食他的靈魂，無形的悶痛充塞在胸口之中，冰冷，僵硬，無法動彈。

　　「昊昊，你真漂亮。」幾乎被遺忘的呢喃在腦海低沉迴盪。

　　「Alan？」Rober發現情形不對勁，連忙拍拍對方的肩膀：「欸，你不要緊吧？」

　　「別碰我！」談昊恩尖叫著甩開他的碰觸，逃難似地衝進教堂。

　　正在喝茶抬槓的小郭瞥見自家男模彷彿見鬼的臉色，大感詫異地站了起來。

　　「Alan，你怎──」

　　「郭守正，我要請假！一個小時就好！」

　　「什麼──」

　　「我沒有辦法！」談昊恩不只臉色煞白，連身子都在發抖，異常的神態嚇傻眾人，「我的狀況，我、我沒有辦法繼續拍……我要獨自冷靜一下！對，只要冷靜一下就好！拜、拜託……」

　　小郭見他說話顛三倒四兼「皮皮剉」，不禁也跟著緊張起來，慌忙向工作人員再三道歉後，拉著談昊恩坐上保姆車，讓他在車中暫時安靜一會。

　　他整個人蜷縮在副駕駛座上，弱弱地問：「……可以播音樂嗎？」

　　小郭依言打開音響，神情擔憂地望著他：「需不需要帶你去就診？」講歸講，不過這該掛什麼科啊？

　　「不用，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那好了就叫我，我會坐在那邊的石椅上。」

　　「好。」

　　小空間內只剩下談昊恩一個人，這使他感覺好上許多。

　　在那麼多人面前失控，實在是太丟臉了。

　　❤

　　今天的梅愛莓休假，早睡早起心情好，在父母返家前烤了幾盤草莓千層派，雖然派皮的做法還在實驗階段，但以口感來說已經相當不賴，她嘗了幾口後覺得挺滿意。不過，一個人看家的壞處就是做了好東西卻沒有對象可以分享。

　　「哎呀呀……」她苦笑著端起所剩不少的千層派，不太想放進冰箱，口感會變差。

　　如此這般，她決定拿去孝敬鄰居，隨即穿上拖鞋走向談家。

　　秋季的下午四點算是散步的好時段，重新翻整過的柏油路嶄新而平坦，行人或走或跑經過梅愛莓的身邊嗅到甜美的氣味時，都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她手裡的甜點，人們與她四目交接莞爾一笑。

　　美好的事物總能帶來美好的效應。小小的蛋糕就能得到一個微笑，微小的幸福就可以珍惜很久。

　　此時，走在她前方的一名男子踉蹌了一下，懷裡的紙袋掉落在地，內容物通通滾了出來。

　　「真是的……」男子語氣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接著彎腰撿拾物品。

　　梅愛莓見狀，忙不迭地上前幫忙。

　　「小姐，謝謝妳，」男子吐出低沉略帶沙啞的感謝：「但是請小心妳的甜點，快掉下來了。」

　　被對方提醒後，梅愛莓後知後覺地將快要滑落的千層派搶救回來，倘若再慢一秒鐵定貢獻給腳下的柏油路了。

　　她回頭給予男子感激的笑容：「先生，我看你東西很多，你住在這附近嗎？我幫你一起拿過去吧！」

　　男子不禁愣了一下，瞅著對方誠懇的表情，心中暗忖這樣的好人不多見了：「我不是這裡的住戶，是來拜訪朋友的，朋友家就在前面，還差幾步路而已。」

　　「既然快到了，就幫你分擔一些吧！」

　　他知道盛情難卻，便未加推辭，讓梅愛莓跟著自己邁向目的地。

　　「咦？」梅愛莓沒想到對方與自己都要拜訪談宅，神情驚詫地問：「先生，原來你是這家人的朋友嗎？」

　　「是的，我是上個月開始出入這個社區的。」

　　梅愛莓現在才瞧清楚男子的容貌，年紀約莫三十多歲，一七五左右的身長，不胖不瘦，橢圓的臉孔並不特別突出，但有雙十分美麗的眼眸，使得原本平淡的輪廓變得深邃好看了幾分，身著筆挺的西裝，手臂上掛著一只公事包，略長的髮全向後梳理得一絲不翹。

　　「敝姓關，」關正耀主動釋出善意，與梅愛莓握了握手：「小姐怎麼稱呼？」

　　談宅大門忽然被打了開來，穿著細肩帶居家服的談佳茵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問：「正耀，怎麼不按個門鈴？在講電話嗎？啊……」

　　她在看見與她揮手打招呼的梅愛莓時瞪圓雙眼，一轉身就衝回屋中，再次出來時已經換了一套衣物，亂髮也打理整齊，乾笑著邀請兩位客人進屋。

　　關正耀將懷裡的紙袋交給談佳茵，「待會借個廚房，別老是吃冷凍食品。」

　　「冷凍食品有什麼不好……」

　　「就是不好。」

　　梅愛莓呆呆地看著他們二人之間親暱自然的互動，突然感覺自己的存在有點多餘，臉龐不禁微微發熱。

　　談佳茵注意到梅愛莓一直端在手上的盤子，邊拉著她入座邊笑道：「愛莓，別再送甜點給我了，我這裡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回禮呀！我都快被妳養成一頭豬了！」

　　梅愛莓看看千層派，然後看看談佳茵，十分肯定對方是在開玩笑，「談媽媽太客氣了，您怎麼吃都保有好身材，哪像我多吃一口就會胖。我爸不愛吃西式甜點，端給他只會被他嫌，那還不如給您品嚐。您跟昊恩都喜歡草莓，我有多放一些。」

　　在兩個女人互相客氣來客氣去的時候，關正耀一聲不吭地捲起袖子做起清潔工作，讓剛剛打開話匣子的談佳茵相當尷尬，雖然她不介意鄰居如何看待自己的交友圈，但是讓客人見到另一個客人替自己打掃環境就是有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感。

　　「正耀，別忙了，我可以自己掃……」她發出微弱的抗議。

　　「妳不會。」關正耀非常不給面子地回絕：「妳連蛋都不會煎。」

　　「我……」談佳茵啞口無言。

　　梅愛莓必須緊咬嘴唇才能夠忍住不禮貌的笑意，畢竟與談家來往多年，她了解談媽媽隻身在外打拼已十分辛勞，無暇照料小孩當然也無暇打理環境，曾有幾次她看不過去，抽了空檔幫忙大掃除，當時尚年幼的談昊恩還很興奮地提著垃圾袋丟進垃圾車中。

　　「咳──」梅愛莓清了一下喉嚨，轉移話題緩解談佳茵的難堪：「談媽媽難得的休假就好好休息吧，身體健康才不會讓昊恩擔心。」

　　聽人提及兒子，談佳茵不免嘆道：「我不知道……」

　　「什麼？」

　　「那孩子討厭我，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見到他。」

　　梅愛莓吃了一驚，追問：「這是什麼意思？你們又吵架了嗎？」

　　談家母子這幾年來吵吵鬧鬧的，起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感情不睦的人們任何事都能起口角，身為外人的梅愛莓只能給予口頭上的安慰。

　　「你們都太衝了。」關正耀放下掃帚，走到流理台沖洗雙手，「有時讓他一個人靜靜也好，他不是孩子了。」

　　「但是他──」梅愛莓戛然而止，因為猛然意識到即將脫口的話語並不妥當，便安靜下來不插嘴他人的家務事。

　　「可我好怕他真的會搬出去。」談佳茵半遮著臉，紅了眼眶，「他長到這麼大都沒離開過我，他一個人能夠在外面生活嗎？會不會照顧自己？錢夠不夠用？要是被人騙了怎麼辦？要是被……老天，我不希望再發生那種事了！我不可能放心的啊！」

　　天下父母心，梅愛莓懂得。

　　「談媽媽，妳太早下定論了。」她出言安撫道：「你也知道昊恩脾氣衝，刀子嘴豆腐心，他依舊很關心妳的。」

　　「這年紀的男孩通常捉摸不定。」關正耀走了過來，在她們的對面坐下，「他也許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清楚，給他點時間。如果他有兄弟姊妹，那就是另一場災難了。」

　　梅愛莓神情不解地望著他。

　　「梅小姐是獨生女嗎？」他說，「妳也許不知道，不和諧的家庭成員越多，分歧也越多。孩子難免會怨恨父母偏心，導致兄弟姊妹間的嫌隙日益加深。」

　　「聽起來很……寫實。」

　　「因為這就是真實。若不是同胎所生那麼問題就更複雜了，光是宅鬥就能鬥死妳的腦細胞。」

　　話題越掘越深，沒多久就到了梅愛莓無法掌握的深度，頓時感到一陣慚愧，自己的閱歷果然還不夠豐富，與散發菁英氣質的關先生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關先生看久了感覺有點眼熟……

　　「正耀，你每次提到這些事都會變得很不開心，那又何必再提？」談佳茵搖了搖頭，「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想主因是自己沒能多陪陪孩子吧……噢！時間不早了，愛莓得準備晚飯吧？我送妳。」

　　梅愛莓告別談佳茵，趕回自宅料理晚飯，否則加班做禮餅的父母回來就得餓肚子了。

　　翌日，甫到公司的梅愛莓被一臉神經兮兮的小莉拉到角落去。

　　小莉壓低聲音說：「愛莓姊，等下上樓先不要進辦公室，我們躲在後面看好戲。」

　　「什麼好戲？」

　　「這兩天我都有看見阿花偷偷把禮物放進關前輩的櫃子裡，我是不知道關前輩有沒有收下，但是我剛剛聽到阿花和她的朋友在廁所討論要當場和關前輩告白，她是把公司當成紅娘社團了嗎？」

　　經過一天休假，本來心情愉快的梅愛莓非常不情願地勾起被關何「壓」在身上的回憶，那種溫熱的肢體碰觸自己連回憶都感到羞愧，因為自己居然覺得那副陽剛的男性肉體很美好、很撩人，要是被人發現她有這種齷齪的心思，鐵定會被當成變態的。

　　至於阿花小姐是否要跟關何告白她不甚在意，先不論場合適不適當，人家要跟誰好都與自己沒關係，基本上只要別妨礙公事她和父親都不會多說什麼。

　　「五分鐘前我看到關前輩上去了，現在算算應該可以趕上精采畫面，我們快走！」異常興奮的小莉拉著梅愛莓迅速爬上三樓。

　　場面正如小莉所料，阿花紅著臉佇立在辦公室外的走道上，手裡握著疑似票券的紙張，兩眼癡癡地望著神情有點詫異的關何。幾個路過的同事都丟去一個戲謔的眼神。

　　「正好趕上！」小莉舉止鬼祟地貼著大型置物櫃的側邊，只探出半張臉關注前方發展，「愛莓姊，妳快看，我賭一客沙朗牛排那個女人絕對不會成功！」

　　梅愛莓覺得此時的小莉有點可怕，可是又不敢開口吐槽，便跟著探頭一看，恰好見到阿花雙手遞出門票。

　　「聽、聽說關先生喜歡這個劇團的表演，我買了兩張……」她緊張到有點結巴。

　　「這……」關何露出頗為難的笑容：「花小姐，非常感謝妳留意我的喜好，只不過這似乎不太合宜吧？」

　　「咦，哪裡不合宜？」

　　「邀約的對象應該是妳的親朋好友。」

　　「可、可是我想約你……」

　　「為什麼呢？」

　　「呃？」阿花很傻眼，因為自己已經表態得如此明顯了，男方怎麼還故作無知。

　　「哈！我就說吧！」小莉拍著梅愛莓的胳膊，一面竊笑一面說：「愛莓姊，她擅自把妳當敵人，冷嘲熱諷的討人厭，現在才知道人家關前輩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這下踢到鐵板了吧！」

　　梅愛莓看著阿花那忽紅忽白的臉色，倒是覺得有點可憐，「小莉，別說了，喜歡一個人沒有什麼錯。」

　　小莉頓了一下，想想自己的言行的確有失厚道，便將嘲笑的心情壓了下去，「愛莓姊說的對，那我們當作什麼都沒看見地走進去？」

　　梅愛莓點了點頭，與小莉一前一後進了辦公室，阿花則神情略嫌狼狽地瞥了她們一眼。

　　「花小姐，我無意令妳難堪。」關何解釋道：「我只想專心工作，妳的禮物我心領了，妳值得更好的人。」

　　「……你好像喜歡梅小姐。」

　　關何的神色未變，依然維持著客氣的微笑：「我喜歡你們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