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上的草莓 第四章(一)

 

  鐘聲響起,上課一條蟲、下課一條龍的學生們立刻喧騰起來,任課老師見狀會心一笑,轉身徐徐走出教室,為下一堂課做準備。

  談昊恩班上的氣氛比起以往卻有點不一樣,座位畫得涇渭分明的男生、女生忽然放下針鋒相對的芥蒂,一雙雙眼睛盯著談昊恩瞧,那毫不修飾的眼神彷彿是飢餓的獅群見到羚羊般蓄勢待發。

  被注視的當事者不明所以,但是內心已感到十分不舒服,便起身離開座位,想到外頭透口氣。

  「等一下。」一個同學伸手攔住他,「談昊恩,你是不是要說明一下你跟周玲玲是什麼關係啊?」

  任誰都聽得出這句問話的背後帶著濃厚的不屑,談昊恩自認與同學們井水不犯河水,不懂現在是怎麼了。

  有些人看向低著頭站在朋友身後的周玲玲,覺得這樣的僵持實在很沒意思,便開口要她為自己澄清。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周玲玲囁嚅著回答。

  「怎麼會沒有?」周玲玲的好友聲音尖銳地問:「妳自己說有沒有和談昊恩一起走路回家,有沒有?」

  談昊恩聽了以後總算勾起一點印象,前些天愛莓姊臨時有事無法陪他回家,路上巧遇從超商走出來的周玲玲,兩人是說了幾句話,走了一小段路,但這能代表什麼?

  周玲玲的頭顱垂得更低:「那、那個假如有的話,會怎麼樣嗎?」

  「當然會!」

  「我們就只是聊了一下,這沒有什麼……」

  「我的天啊,玲玲,我早就警告過妳不要接近他了!他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妳知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他的家庭不完整,不正常!我爸媽都說一定是他媽媽有問題,才會沒有爸爸的!不正常的家庭都會教出壞小孩,妳想變得跟他一樣嗎?」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說啊!我爸媽也是叫我不要跟這種人來往,說不定他媽媽是誰的第三者,第三者就是專門破壞別人家庭的人!」

  「好噁心喔!如果我是第三者的小孩才不敢來上學呢……」

  兀自議論得很興奮的同學們誰也不在乎臉色越發慘白的談昊恩,以及終於抬起頭的周玲玲那錯愕又害怕的表情。

  「他……我……」周玲玲顫抖著嘴唇說:「我覺得……他沒有那麼壞啊,還有……你們不也喜歡他的蛋糕嗎?愛莓學姊是好人,談昊恩也、也是……」

  「拜託!那跟吃的有什麼關係?愛莓學姊是看他孤單一個人很可憐吧,因為可憐才特別照顧他的!他自己變壞就夠了,可不能來影響我們!妳要是再跟他混下去,一定會被他帶壞的!」

  周玲玲的好友板著臉道:「玲玲,我看妳好像還搞不清楚狀況,現在給妳二選一,聽好囉!如果妳和談昊恩絕交,就可以繼續和我們玩;但如果妳不跟他絕交,那妳從今以後都不准跟我們說話,上下課妳都得自己一個人想辦法!」

  周玲玲驚呆了。

  「快啊!妳要選哪一邊!」眾人不耐地催促。

  「可是……」

  「周玲玲,我先警告妳,妳一旦選了談昊恩那邊,你們兩個就是同一國的!」

  「……」

  被逼迫選擇的周玲玲掉下委屈的眼淚,她可以幫忙朋友說話,卻無法抵抗團結起來排擠弱小的同學。人類是群居動物,一個人太孤單也太無助了。

  自始至終被當作隱形人的談昊恩沉默地提起書包,離開眾人的視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翹課了。

  走出校門,他站在十字路口發呆。現在家裡沒有半個人,自己又不喜歡看電視,節目都無聊得令人鬱悶。此時,交通號誌從紅燈轉為綠燈,他舉步越過數條大馬路,在白晝、黑夜都相當熱鬧的商街逗留。

  行經一家糕點店時,他停下腳步,兩眼直勾勾地凝望著玻璃櫥窗內色澤鮮豔的草莓蛋糕,腦中立時回想起那股無比甜美的味道。以往愛莓姊為了獎賞他的努力,都會親手做點心給他享用,愛莓姊的手藝是世界最棒的。

  來往的行人都望了他一眼,因為這時候不應該有小學生在外閒晃,但匆忙的都會人無心插手閒事。

  「弟弟,需要幫忙嗎?」成熟的女性嗓音在頭頂響起。

  談昊恩仰頭一看,一位穿著入時的中年女子面帶微笑地伸出手,在他柔軟的髮頂摸了摸。

  「迷路了嗎?」女子一面詢問,一面從自己的包包內掏出兩顆糖果,「這個很美味喔,送給你!」

  談昊恩不禁茫然地望著被塞到手心的糖果,陌生人的餽贈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了,不喜歡甜的嗎?」對方蹲下身,「我看你一直盯著蛋糕,還當你餓了呢!還是你想回家?告訴阿姨方向,阿姨帶著你走吧!」

  女子語畢逕自拉著談昊恩的胳膊,後者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抵抗這股力道。

  「我……我認得路。」他雖畏怯但相當堅定地說:「我可以自己回家。」

  「你一個小孩在外面晃太危險了!現在的人也真是的,看到這麼可愛的孩子都不伸手幫忙……」話尾尚未落下那雙手又摸上談昊恩的頭頂。

  畢竟是陌生人的觸摸,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謝謝好心的阿姨,我先走了……」

  「等等。」女子抓住他瘦小的肩膀,臉上依然帶著親切的微笑:「弟弟,阿姨家裡有很多好吃的點心,你應該餓了吧?你可以拿一些回去分給家人。」

  談昊恩看出對方的眼神透著幾許莫名的狂熱,這讓他想起梅愛莓的同學見到他時也會露出相似的眼神。

  他猛然掙脫開女子的抓握,拔腿就往人潮較多的方向狂奔。他毫不猶豫地一路奔回家,將自己關在臥房內,蜷縮在牆角試圖冷靜下來。他掐著自己的臂肉,想要抑止全身的顫抖。

  為什麼自己得遭遇這種事?

  媽媽總是說會有爸爸的,但是那些人……那些大人根本不能相信!每天把「喜歡」掛在嘴邊,過沒多久就和媽媽絕交了,這還叫「喜歡」嗎?

  叮咚!門鈴聲響起。

  他嚇得跳起身,看向桌上的鬧鐘,還不到母親下班的時間。

  叮咚!

  「昊恩,你在家嗎?」

  談昊恩呆愣一會,這才意識到梅愛莓放學了,隨即下樓開門。

  當梅愛莓見到談昊恩的表情時就知道不尋常了,「我聽說你翹課。」

  談昊恩杵在玄關,垂著頭顱沉默地聽訓。

  「怎麼可以翹課呢?這是義務教育……等等。」梅愛莓忽然喊停,皺著眉道:「我看你跟同學處得不錯,就沒有多問什麼……該不會又有人欺負你吧?」

  談昊恩緩緩搖頭,「那不算欺負,誰教我……沒有爸爸。」

  ……這算什麼理由?梅愛莓因為感到太錯愕,所以啞口無言。

  「就因為這個,他們取笑你?」梅愛莓按著額際,真心覺得品格教育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你覺得難受,可以像以前一樣放學後就來教室找我……你一樣專心學習,若那些同學變本加厲務必告知你媽媽,轉班、轉學都是不得已的選擇,話說這種幼稚的歧視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唉……」她不是不明白群眾效應,但是小小年紀就懂得排擠別人,到底該歸咎天性抑或教育呢?

  談昊恩呆呆地望著梅愛莓。

  姊姊是在為他擔心嗎?他感覺鼻子酸酸的,伸手揪著對方的制服裙子,「我只需要姊姊就夠了。」

 

  ❤

 

  關何生病了,雖然本人聲稱沒有大礙要繼續留在公司奮鬥,但是那病懨懨的模樣已經讓全體為他不捨兼祈福,連梅忠泰都過來慰問兩句、遞溫開水,其聲望之高令梅愛莓暗自咋舌。

  前輩都對她很好,唯獨自己就是不像關何那樣有魅力,征服眾人的心。

  「該看病時還是得看,別搞壞身體。」梅忠泰道。

  「好的。」關何單手按著擤到發紅的鼻子,露出有點靦腆的笑。

  收到眾人憐憫眼光的關何盡責地做到下班,梅愛莓盯著他整理桌面的背影,心裡是佩服的。少見這樣認真上進的態度,自己應該向人家看齊。

  「愛莓姊,喜歡就上呀?」小莉忽然從她背後冒出來,笑嘻嘻地說。

  梅愛莓連忙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小聲一點!別、別亂講,我沒有那個意思……」

  小莉一臉納悶:「就算真的喜歡上了又有什麼關係?關前輩是新時代好男人,連我都有點招架不住,這可糟了,我有男友了說。」

  「……妳覺得人家看得上我嗎?」

  「話不是這麼說的,其實妳……啊,關前輩要走了,快追!」小莉推了梅愛莓一把,叮嚀她不可錯失良機。

  看不出纖細的小莉手勁頗大,梅愛莓被推得向前好幾步,險些撞上關何的背脊。幸好關何只是按著口罩,放慢步伐與她一塊下樓。

  等、等等啊,她沒有要和人家一起下樓!這是誤會!

  「這幾天怎麼不見妳朋友來接送?」關何問道,原本溫柔的嗓音多了幾分沙啞。

  乍聽之下很像某個人。

  梅愛莓呆了幾秒後連忙抓回遊蕩的心神,僵笑著回:「他有工作要忙。」

  「那天雖然只瞄了一眼,但是……」關何的雙眸微微瞇起,「是個十分漂亮的男孩呢,似乎有不少女性偏好這種類型,異性緣應該很好吧?」

  「昊恩他怕生,不太與人交際的……我說那麼多做什麼?真不好意思。」

  「不,我很高興妳願意跟我聊私事。」

  此時兩人已行至一樓,分別在即,梅愛莓聞言卻愣了一愣,表情帶著狐疑地抬頭望著對方。

  關何笑說:「共事一個多月了都還不了解妳,有點說不過去呢。」

  梅愛莓眨著眼,感到手足無措。

  關何加快步伐超越她,率先推開出入口的大門,並用手臂抵著不讓門扉闔上,一副「女士優先」的態勢。從未被如此禮遇的梅愛莓可發窘了,頗猶豫是否要走過去,此時幾名同事下樓,見到這幅情景都發出低呼聲。

  「小關啊,你是病人耶!怎麼好意思讓你替我們開門?」男同事箭步上前,伸手壓著門扉,「我來吧!愛莓,妳們先走。」

  梅愛莓如獲特赦,一溜煙地跑了。

  「等等……」稍嫌微弱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有點沙啞,末尾帶著兩聲咳嗽。

  不是在叫她、不是在叫她……梅愛莓邊跑邊催眠自己。

  「愛莓──」

  ……很好,就是在叫她。非常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梅愛莓煞住腳步,硬著頭皮面對追過來的同事。

  關何摀著口罩不斷地乾咳著,白淨的臉龐已脹紅一片,看起來十分可憐,「愛莓,我是要告訴妳……妳的娃娃掉了。」話落,舉起手中的物品讓對方瞧個清楚。

  的確是她的東西。梅愛莓不必檢查,只需一眼就能認出關何手裡的布娃娃是談昊恩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她當下道謝接過娃娃,傳遞間碰觸到對方的掌心,那微燙的溫度令人一驚。

  「要去看診喔!」她提醒。

  關何點了點頭,「會的。路上小心。」

  梅愛莓微微一笑,旋身邁步。

  咕咚。

  關何跌倒了。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微風徐徐,某幢公寓內,一道嬌小的人影正賣力地扶著虛弱的男人等電梯。

  事情的發展很弔詭,梅愛莓的心裡雪亮,帶同事去看病尚在情理之內,可是跟著男人回住處就很奇怪了。即使男人對她沒興趣,自己也不能將人身安全拋諸腦後。她當然不是在暗示關何有傷害她的企圖,遺憾生活在這個世風日下的社會本就該警醒一點。

  「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軟弱無力的聲音來自幾乎癱在她身上的關何,「今天麻煩妳太多,我可以自己上樓。」

  這時電梯門開啟,關何不等梅愛莓回應就走了進去,但卻在下一秒趴在給身障人士使用的扶手上。

  同事因為發燒腿軟,她用機車載人家去看醫生是很正當的。所以,同事吃了一包退燒藥後渾身無力,她帶人家回家也是很正當的。對,很正當,非常。

  暗自給自己無數心靈解套的梅愛莓褪去躊躇,露出堅定的眼神,跟著關何搭上樓。

  「抱歉。」關何維持蹲地的姿勢沒有抬頭,「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每個人都有生病的時候。」

  說是這麼說,連梅愛莓都覺得自己亂帥一把的,可是當關何打開家門後,她才慢半拍地想起那種戒慎的尷尬。

  關何道:「我很想招待妳……但我需要休息,妳該回家了,愛莓。」

  隻身進入男人的住處,先不提什麼男女之防了,光是滿屋子的香味就足以讓她暈頭轉向。

  那種香味就像關何身上的一樣清新自然又好聞……啊!啊啊啊!

  她猛然清醒,被自己那色狼般的感想嚇個半死,常常這樣意淫自己的同事真的不妙啊!於是她抓緊隨身包包,慌慌張張地想拜別關何,逃離這個讓她不正常的空間。

  腳步甫跨出去就感覺踢中什麼障礙物,整個人向前傾倒。

  強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的腰際,「……幸好接住。」帶點無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怎麼比我這個病人還讓人擔心呢?」

  什、什、什麼……

  完全被驚呆的梅愛莓杏眼圓瞪,小嘴微張,四肢僵硬地任由對方將自己攬進懷裡。再次體驗到溫熱的胸膛與陽剛的氣味,化成一把槌子狠狠敲擊著她的心窩,砰咚砰咚的快要震碎內臟。

  「妳真的很拼命呢。」呢喃似的低語在她的耳邊響起,三分沙啞的嗓子有股異樣的魅惑:「明明是企業千金,何苦加班到深夜呢?妳是企劃部門的,卻老是往生產部跑,每晚試做新產品不累嗎?」

  「我……我不……」梅愛莓連自己想說什麼都忘了。

  「妳不應該只有這樣的,有沒有想過往更高的地方爬呢?」

  「呃……」

  「愛莓,妳是個好女人,也是個有才幹的女人,別被侷限住了。我喜歡妳專心致志的樣子,非常閃亮,非常迷人……」

  直到一陣吐息吹拂在臉上時,梅愛莓才意識到對方的臉龐湊得極近,只要自己踮起腳尖就能碰到對方的嘴唇……

  「請放開我!」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渾身顫抖著想推開關何,「你、你不是燒昏頭了吧?不要開這種玩笑!」

  連父親那樣嚴苛的人都對關何讚賞有加,自己是嚮往成為八面玲瓏的人物,但絕對沒有其他的念頭啊!肉體、香味什麼的只是一時被迷惑,自己、絕對、沒有邪念!

  關何沉默地瞅著她片刻,慢慢鬆開了雙手,「……是我踰矩了,但我不會道歉的。」

  「你……」梅愛莓摸不清自己是惱羞居多或是震驚居多,只知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是不妥,便匆匆下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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