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四節　追愛少年

　　愛情真難懂。

　　我挫敗地闔上不知是第六還是第七本的小說，將之擺在課桌上，閉上眼嘆了口氣，真的是無語問蒼天。

　　這些故事模式其實都差不多，男女主角總是能在第一眼就天雷勾動地火，愛得死去活來，偶爾還會耍耍陰招，但每個一定都是圓滿結局，粗略地歸類一下就可以找出許多共同公式。可是阿吉說過愛情是不能靠公式演算的，換句話說，這些書的參考價值極低──虧我上一節跑去圖書館借了這麼多，真是白忙一場。

　　「阿華田，你最好別演了。」阿吉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

　　「嗯？」我睜開眼，見到他居高臨下地瞪著我。

　　「還嗯咧，你在演哪一齣的憂鬱小生啊？女生都在看你啦！」

　　經他這麼一點醒，我這才注意到周圍許多女同學對上我的目光後，迅速別開眼裝忙碌。

　　「她們怎麼了？」

　　「拜託你有點自覺好不好！」他忍不住推了我的後腦勺一把，「你在看什麼東西，臉色這麼哀愁？」他翻了一下桌上的書本後，跟著嘆了很大一口氣：「你就是這樣，自尋煩惱！我去找江東洋過來。」

　　我向阿吉他們回報進展後，阿吉又驚訝又興奮地拍著我的肩，直誇我是個深藏不露的傢伙，而江東洋看起來似乎不是很意外，反問我：「你跟她約了嗎？」

　　我有點尷尬地搖頭：「當然還沒。」

　　「很好，還算聰明。」江東洋露出讚許的淺笑。

　　現在是下課時間，許多人圍成小圈圈聊天、嬉鬧，熱鬧非常，可是不知道怎麼的，江同學一笑，馬上有好幾位女同學安靜下來，兩眼呆呆地瞪著他看。

　　「看什麼看？」成為焦點的當事人卻不悅地板起臉孔，回敬眾人一個凶惡的眼神，真是糟蹋了那張俊俏的臉皮。

　　女孩們被嚇了一跳，趕緊回頭聊自己的天。

　　我和阿吉無奈地對望一眼。看來他真的很不喜歡被矚目呢……

　　雖然江同學的脾氣不太好，也覺得幫我們是件很麻煩的事，但是為了解決「樂高交流會」的問題，放學後他很大方地帶我們到他家。

　　江家是寬敞的樓中樓，外觀主色是米白和鵝黃色，給人一種溫暖、乾淨的感覺，進屋後內部的裝潢也像外觀一樣潔淨、整齊，相較之下，我家住的是二十坪的公寓，不禁有點羨慕這樣的居住環境。

　　「你家好漂亮。」我稱讚。

　　「沒人在嗎？」阿吉問。

　　「我父母晚點才下班。」江東洋領我們走上二樓，進入他的臥房。

　　房間收拾得相當簡潔，或者說有點單調。一副書椅、單人床以及一個小衣櫥，除此之外就沒有其餘的東西了，甚至連個鬧鐘都沒看見。

　　「書包先放這裡，然後跟我走。」他對我們吩咐道。

　　我們依言跟著他走到另一個房間，裡面的景觀讓我們目瞪口呆。

　　這間房比江同學的臥房大多了，放滿了書櫃和壓克力展示架，尤其是展示架，琳瑯滿目的樂高組合快要炫花我們的眼睛了。天啊，這些東西加起來總共要多少錢啊！

　　江東洋逕自從一個展示架中取了幾套出來，再裝進一個放在牆角的小紙箱，然後提來給我。

　　「喏，這些應該就夠了。」他說道，完全無視我們錯愕的神情：「玩的時候小心一點。」

　　「咦？等……等一下。」阿吉先清醒過來，神情十分不可思議地問：「這些全是你的？」

　　「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有問題啦……你……只是覺得你錢真多。」

　　江東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謝謝你。」我感激地笑道，「這是你的寶貝吧？我會很小心的。」

　　江東洋嗯了一聲，接著帶我們離開書房，連C計畫都沒討論就要我們回家去。

　　「你們的關係已經拉近了，還需要討論什麼？」他如是說。

　　我想想也對，於是向他再三道謝後，拉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阿吉回家了。

　　「……好吧，雖然我不是很懂，但現在這樣應該是好現象吧？」阿吉撇撇嘴，「那你什麼時候要約人家？」

　　什麼時候啊……老實說我根本還沒想到這裡，只覺得事情發展得太順利了，我得捏捏自己的臉才能確認不是在作夢。她那心無城府的笑容真的很迷人，半瞇的雙眼像是彎彎的弦月，紅潤的嘴唇拉成好看的弧度，露出潔白的貝齒，右邊的嘴角還有個小小的梨渦。

　　「你看下禮拜六如何？」阿吉從書包裡翻出行事曆，很夠朋友地幫我看日子，「在聖誕節之前，距離段考也還有兩個禮拜的準備時間。」

　　我當然沒問題。

　　有時候，巧合一來擋都擋不住。我與林同學再一次的相遇是在早晨的校門口，昨晚自己還想著要找個時間邀約對方，結果卻在這種時候碰面了。

　　林可昕正蹲在地上，笑咪咪地撫摸著一隻黑色土狗的後頸，沒有發現我就站在她斜後方盯著她瞧。那隻狗應該就是來福吧，牠的耳朵往後垂，尾巴快速且有規律地搖擺著，顯然很開心。在他們倆身旁還圍繞著三、四個男同學，吱吱喳喳地和林同學說話，看他們的樣子不太像是要跟狗玩。

　　「嗨！早啊！」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頭一下，阿吉笑嘻嘻的臉從後方冒了出來：「幹嘛傻站在這？你在……噢。」

　　這時他也看見林同學了，低聲跟我說：「那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追求者囉，嗯，其實也還好啦，這數量比起校花杜詩雅差得可遠了！再說了，論品學兼優哪個比得上你啊，安啦、安啦！」

　　即使阿吉這樣安慰我，我心裡仍然覺得有點不安。雖然羅曼史小說都是些夢幻得幾乎要冒泡的情節，但裡面所寫的也不是全然沒有說服力。如果，如果真的能用能力強不強、成績優不優秀來決定要喜歡哪一個人的話，這樣的愛情不是就不純粹了嗎？這樣的喜歡還是我想的那種喜歡嗎？

　　就算我今天是個不愁食衣住行的有錢人，例如企業少東、甚至王紳貴冑什麼的，林可昕就一定會對我青睞有加？又如果她因為這樣喜歡上我，那我能夠保證自己不會去懷疑她的忠誠嗎？

　　「……在看你。」也許是我的心情太紛亂，阿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她在看你……阿華田，你有沒有聽到！我說人家正在看你！」

　　「啊……」我出神的思緒通通回籠，林可昕維持蹲地的姿勢，但是那雙眼眸正直勾勾地望著我……呃，應該是望著我的書包。

　　「這可是個好機會，你趕快過去邀她，讓其他人知道你在追她！」阿吉比我還急地將我往前推。

　　林可昕抬高目光，焦點落在我的臉上，嘴角漾出一抹動人的微笑：「早安啊！你也來找來福嗎？」

　　「不是。」我無暇顧及那些男同學充滿敵意的眼神，眼裡望著的是林同學美麗的臉龐，心跳因為情緒緊張而加速，手心漸漸沁出一些冷汗，我得深呼吸一口氣才有辦法繼續說：「我是來約妳的，下個星期六有空嗎？」

　　起初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但很快地她似乎猜出我的邀請所為何事，馬上站了起來，一連說有空、有空。圍繞在她身旁的男生們眼睛都快噴火了，個個對我這個捷足先登的人咬牙切齒。

　　「要約在哪呢？你家嗎？」她興奮得臉都紅了。

　　我的臉滾燙得很，鐵定也跟著紅了，「對。」

　　有些奇妙的，我們的約會就這麼訂下了。

　　「那到時候見囉！」林可昕向我揮手告別，她的追求者好像還沒死心，立即追上前去。

　　阿吉見他們走遠了才跑過來，「哇塞，早知道就用這招了，她還真喜歡樂高耶！」

　　「是啊，可惜她喜歡的是積木不是我。」我苦笑。

　　阿吉聞言，同情地拍拍我，「想那麼多做什麼？你就是要想辦法讓她喜歡上你，不是嗎？走吧，快打鐘了！」

　　我對他笑笑，很高興有他這個朋友支持自己。

　　「汪！」來福突然叫了一聲，從聲調聽來應該是高興的情緒，從我的眼角餘光可以瞥見有抹人影站在牠面前。

　　那個人……

　　「你做得很好。」江東洋一腿屈膝，降低自己的高度，神情溫柔地摸摸來福的脖子，「晚點多給你一點肉。」

　　「汪！」

　　做得很好？來福做了什麼嗎？我不解地看著他們，江東洋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給了我一個微笑。

　　但是阿吉沒有給我詢問的機會，動作很迅速地將我拖走。這件事很微小，微小到我一轉身就忘了。

　　自從我與林同學訂下交流會的日期後，日子都還沒到我們就開始變得親近起來，她時常會來找我一起到自修室念書。不得不說共通點是搭起人們溝通的橋樑之一──呃，說起來和林同學有共通點的是江同學才對──原先我以為林可昕是個開朗、文靜的女孩，但是……嗯，她確實是個相當開朗的女孩沒錯，但是她的愛好一點都不文靜。

　　有次，她趁自修室沒人的時候，有些害羞又興奮地跟我說：「劭華，偷偷跟你說喔，我練了一個新的舞步，你幫我看看好嗎？」

　　我自然一口答應，她跳起舞來就跟那天看到的一樣活潑、靈巧，不過下場是她動作太大，一個不小心一腳踹中我的小腿脛骨，讓我眼眶含淚在地上蹲了很久。我敢發誓那絕對比我上上禮拜跌倒擦傷手肘時還痛苦十倍！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可昕為了賠罪，當天請我吃晚餐，她下巴沾到蘑菇醬的模樣很可愛。

　　還有一次，晚上我送她回家的路途上，她想拿素描簿給我看，我來不及閃躲就被簿子的塑膠活頁環劃傷臉頰，不幸中的大幸是傷口不深，但她愧疚得都哭了，一邊為我止血，一邊抽噎著道歉。老天！見到她這個樣子，我不但不生氣，還有很深的罪惡感，更別說一個女孩子在大馬路上哭哭啼啼的，路人瞪我的眼神彷彿都寫滿了「壞人」、「負心漢」等字眼。

　　「嗚……對不起，害你破相了，萬一留疤怎麼辦？」她在意的竟然是這點。

　　「我……」我完全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安慰她的話，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嘴巴很笨拙：「我說過我是男生，破相沒什麼啦，而且又不是很深的傷口……會慢慢復原的。」

　　「可、可是……」她抬起臉，漂亮的眼睛都哭腫了。

　　此刻已經不容我多想，我將她摟進懷裡，摸摸她的頭髮，試著用溫柔的口吻說：「沒關係的，妳是無心的呀！以後小心一點就好了，不要哭了，笑一個吧！」

　　我記得在我看過的那些羅曼史小說中有男主角這樣安慰人，應……應該沒問題吧？

　　她的身軀有些僵硬，也許是被我吃豆腐般的舉動嚇到了，我正懊惱著該如何圓場時，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顱。

　　「謝謝你，你好溫柔喔。」她離開我的懷抱，笑臉上有著未乾的淚痕：「好像哥哥一樣。」

　　哥哥兩個字像是一根狼牙棒狠狠地砸中我的腦袋，有種大量失血想昏死過去的感覺：「……可昕，我不是妳哥哥。」

　　「我知道啊！可是我是老大，沒有哥哥、姊姊，一直很想要有個疼我的哥哥。」她抹抹眼淚，笑得十分天真無邪。

　　這……我突然覺得心很疼，一方面是同情她的寂寞，我是獨生子，自然了解她的心情，另一方面是心痛自己真的看了一堆誤導社會大眾的書！

　　她竟然把我當哥哥看，我們明明同年……難怪她對我跟對別人不一樣。

　　好吧，綜合以上的狀況來看，可昕應該是「舉止」不文靜，可是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已經確定自己是真的喜歡上她了。因為小說……唉！因為小說裡說的戀愛症狀我一個不漏的都出現了，像是心跳加速、希望討對方開心、隨著對方的心情波動變得忽喜忽悲……等等。

　　阿吉說的沒錯，戀愛是一種感覺。

　　雖然眼前的女孩對我是另一種感覺……換我想哭了。

　　阿吉見我們的進展超乎預期的好，很放心地讓我一個人追女朋友，他還很麻吉地替我向爸媽交代最近為何較晚歸的原因。至於江同學，他偶爾會以一種類似同情的眼神看我，對我說「加油」。我覺得非常奇怪，可昕把我當哥哥的事情我根本沒對阿吉提過，江同學是怎麼知道的？我只曉得他在這段期間時常跑到我家大樓跟貓狗玩，從沒見過他跟誰打聽我的消息。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來到我們約定的星期六，爸媽鶼鰈情深，一早就相偕踏青去了，很尷尬地留下我跟即將到來的客人……如果爸媽知道客人不是阿吉而是一個女孩時，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

　　叮咚！

　　才在胡思亂想，門鈴就響了。

　　我一打開門，就見到可昕提了一個紙袋，蜜色的小臉帶著一貫的活力向我點頭微笑：「早安，希望不會打擾到你家！」

　　她穿著一件鮮紅色、胸口有張白兔臉的貼身T恤，外面罩了件短版的灰藍色牛仔外套，下半身則是和外套相應的牛仔短褲，腳踩白色過腳踝的短襪，再配上淺紅色的帆布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感覺很新鮮，和往常的制服是不同風情的可愛。

　　「請進。」我逼自己挪開一直盯著人家雙腿的視線。我越來越糟糕了，怎麼老是盯著奇怪的地方看呢……

　　「咦？你的家人不在呀？」她睜圓了眼睛，選了一把椅子坐下。

　　「出去玩了。」

　　「呃？」她露出有點難過的表情，「我是不是打亂了你們的家庭計畫？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她誤會了，連忙解釋清楚，她聽完以後鬆了口氣，然後開始從袋子中掏出她珍藏的樂高組合。

　　我望著那一個個積木人和其他組件，心裡不免猶豫起來。畢竟我不是真的樂高迷，說難聽一點就是為了接近可昕而暫時冒充的，我手邊的東西通通是跟江同學借來的，壓根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歷和型號。

　　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這麼做。

　　「嗯？劭華，你不拿出來嗎？」可昕見我遲遲沒有動作，不禁疑惑地問。

　　我靜靜地瞅著她，「假設我跟妳說……其實我完全不懂樂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