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子漢要有廣闊的胸襟(一)

 

  從那天的體育課之後,我沒再碰見羅大少,他也不再來找我,有關於我和他之間的謠言也漸漸地平息了,一切彷彿回到了原來平靜的生活常軌。

   老實說,我對於羅大少是有幾分歉疚的,雖然因為他的關係使得我碰上不少倒楣事,但再怎麼說他總是幫了我許多忙──呃,好像也只有送我去醫院而已,好吧! 再怎麼說他總是幫過我,而且他又不是存心害我的,我卻老對他充滿了厭惡之情,視他如蛇蠍,現在想來的確是有點過意不去。有幾次我差點要衝動地跑去二年九班 跟羅大少解釋清楚,不過一想起自己臉上的瘀青還沒完全消褪,只好暫且避開與羅大少見面的機會。

  另外,這幾天阿誠、阿聖兩人的表現有點反常。

  向來個性莽撞、衝動的阿誠安分了許多,課堂上不但不跟老師抬槓了,連班上幾個同學找他打球他都推辭掉,然後獨自跑得不見蹤影,直到上課鐘響才又現身。

  「你上哪去啦?」每當我這麼問他,他都裝作聽不懂地搖頭、聳肩。

  接著是阿聖,他突然變得熱愛發呆,上課呆、下課也呆,跟著我回家的時候還是在呆,好幾次有同學請教他數學習題,叫了老半天,他才略有反應地抬起頭,板著臉問:「幹嘛?」單憑一句問話加上一張臭臉,就嚇得那些人不敢再接近他。

  「你是怎麼了啊?」每當我這麼問他,他都沉默地搖搖頭。

  ……這兩個傢伙在玩什麼最新流行的欠扁遊戲嗎?

  我拿他們倆沒輒,只好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什麼都不過問,反而落得輕鬆。

  「東環。」教國文的陳老師在下課鐘聲響後,親切地叫了我一聲。

  我素來與陳老師交好,一聽到呼喚馬上走到講台前:「老師。」

  陳老師笑笑地將一份資料交給我:「是這樣的,我等等要趕著去開導師會議,想麻煩你替老師把這份資料放到老師的辦公桌上,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我點點頭:「沒問題!我會送過去的。」

  她拍拍我的頭表示嘉許,隨即快步離開了教室。

  我看了一眼在座位低頭沉思的阿聖,再看看阿誠的空位,沒有思考太久便往教師辦公大樓前進。

  經過一年級的教學區時,我停下了腳步。

  好像……有什麼奇怪的聲音?

  我東張西望了一會,終於找到了奇怪聲音的來源──從男廁所傳來的。

  「……你遮什麼?我們也只是好奇……」

  「讓我們看一下不會怎麼樣吧!」

  「你這樣遮遮掩掩的很可疑喔……」

  幾個男生圍成一道人牆,嘻嘻哈哈地伸手推擠著某個人。

  呃?不會吧?校園霸凌事件嗎?我張大雙眼,開始考慮要不要進去教育一下這些白目的學弟。

  「你們到底想看什麼?」清朗、溫潤的嗓音從緊密的包圍圈傳了出來。

  這聲音──我不敢置信地在人牆的縫隙中見到一綹淺褐色的髮絲。哇咧!有沒有這麼巧的啊?

  「也沒有什麼啊!」其中一人笑道:「當了同班同學一個學期了,都還沒見過你的長相,我們都很好奇啊!就讓我們看一下嘛!」

  「看完了之後呢?」

  「之後……」

  「你們不是打了一個賭?賭賭看我究竟是西方白人還是白化症患者?」

  白化症患者?我不禁皺起眉。這群人未免太過分,這也是可以拿來亂說、做賭約的嗎?

  「啊……被你發現了。」他們搔搔頭,樣子有點不好意思,但仍舊不死心地說:「只是看一眼嘛!你別這麼小氣……」

  「小氣?」程御翔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是,我是小氣。請讓我過去。」

  「欸!你這人怎麼這麼不上道啊!好聲好氣跟你說,你就囂張起來啦?」

  嗯,怎麼每個耍流氓的人說詞都大同小異呢?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我這樣叫做不上道,那你們大概就是強人所難了吧?」

  程學弟,說得好!

  「我們哪裡強人所難了?只不過是要看看你的長相啊!還是……你顏面傷殘,不能見人啊?」

  真是越說越過火!我這局外人聽了都有氣,程學弟應該會發飆吧?

   沒想到程御翔的修養到了家,說話語氣不慍不火:「說中了,你們真厲害。小時候我的臉被開水燙傷,是二度燙傷喔!皮開肉綻、血流如注,用手去摸感覺濕黏 黏、滑膩膩的,應該是摸到被燙糊的肌肉吧?傷口好了之後很猙獰、很可怕的,那個皮肉啊!是凹凸不平的,深紅色的,像是蜈蚣爬了半張臉……你們確定要看嗎? 要是被嚇到晚上做惡夢可不能怪我喔!」

  先不論此話是真是假,我光是聽他那樣敘述,腦中立即浮現一幅非常可怕的畫面,頓時噁心得想吐。

  「噁……」看來覺得噁心的不只是我,那幾個要求程御翔露臉的傢伙聽了之後面無人色地衝了出來。

  我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事情要做,便忍著一股不適感轉身要走人。

  「學長,你看夠了,要走了?」

  程御翔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釘住了我的步伐。

  我尷尬地慢慢回過頭,看見他慢悠悠地從廁所走出來:「呃……呃,是啊……啊!不!我是說……我不是故意在旁邊看戲的,不是要……」

  「行了,我知道,你不必解釋什麼。」他淡淡地道,「你也對我的長相有興趣?」

  我點點頭,但馬上搖頭。

  「意思是?」

  「我……我的確有點好奇啦!可是你不想讓人看見不是嗎?我勉強不了你吧?」

  他笑了,儘管看不見他完整的臉蛋,但是那抹笑容依舊耀眼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真的像透了……」他自言自語地消失在我的視線。

  奇怪的學弟。這是我唯一得出的結論。


  回歸平靜的日子後,我心裡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是……虛假的和平?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噢,對了,就是這個!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人在危機逼近時往往會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

  不過,當你得知是何種危機後,通常是在危機發生以後的事了……

  「你真的很有一手,真的非常高明!」

  你認為剛才那句話是在稱讚某人嗎?請繼續聽下去。

  「原以為事情了結了,你不會再介入我們的事了,可是你──耍些骯髒的手段!你這人真是卑鄙得讓我佩服!」

  各位聽到這裡,也知道眼前這位身高一九零不只的剽悍大哥咬牙切齒地指控某人的罪行是多麼激動的畫面。

  那個某人不是別人,就是正要回教室卻被人強行帶到樓梯間「談話」的我。

  「……」面對毫無來由的控訴,我無言地看著淨空的樓梯──大家都被黃子君嚇得倉皇走避,沒有半個人敢使用這一段階梯。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承認了是嗎?」

  「承認什麼啊……」我抱著頭枕在樓梯扶手上:「拜託你!黃子君同學,請你說人類的語言。」他說的那些話我真的完全聽不懂。

   黃子君掐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與他正面對視:「想裝傻?好,我就說給你聽!自從上個禮拜三開始,羅海封變得比以往更不愛說話,對我們也愛理不理的,我注意 到我在跟他說話時,他的表情不太對勁,後來我想了想,他當時是在生氣!他不但推掉了我們所有的邀約,而且連正眼都不願看我一眼!你敢說你沒有暗中搞鬼嗎? 是不是你告訴他我們找過你的事?」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之前見到他,只覺得是個粗暴、不懂得體恤他人的傢伙,但是現在這樣一看,我才發現到黃子君只不過是個害怕失去朋友的可憐人罷了。

   我吐了口氣:「黃同學,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信不信由你。看到我的臉了吧?瘀青都還沒消呢,你想我會那麼不識相地跑去找羅海封嗎?如果我 真的找過他,也許他早就跟你們翻臉了……現在他只是在生氣,並不是跟你們絕交,你怎麼不去問清楚呢?道個歉、賠個罪不就好了嗎?你再在這裡對我大小聲也沒 用啊!」

  「你還真有臉說!」他不怒反笑:「事情的起因不就是你嗎?是你破壞了我們跟他的感情,還敢在這裡說大話!要不是你──」

  「我只想請問你,」我打斷他的話,冷冷地問:「你跟羅海封交朋友為的是什麼?」

  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這麼反問,一時之間愕然無語。

  「我……」

  「為了他的錢財,家世,還是其他的利益?」

  他掐著我肩膀的手指更用力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神情像是被戳破面具般的難堪。

  「我一開始……」他艱澀地道:「確實是因為他家裡有錢而接近他,但是我……我從來沒有跟他要過錢!我不必要求,他自己就會掏錢出來了,他……」

  「這表示他把你當朋友,你也喜歡他,不是嗎?」

  他彷彿見鬼般地往後一跳,背部撞在水泥牆上發出「咚」的一聲,拔尖了嗓子道:「你說什麼!」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瞪著他霎時刷白的臉色:「我……我說你喜歡他,不、不對嗎?」

  「不喜歡!」他尖叫得像是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誰喜歡他了!我不喜歡!不喜歡──」

  我不由自主地退離他幾步,有點害怕地想:這傢伙該不會是個瘋子吧?只是說他喜歡羅大少這個朋友而已,反應竟然激烈成這樣……這人有病啊?

  「你給我聽好──」他突然撲過來捉住了我的手腕,齜牙咧嘴地威脅:「你敢到處亂說你就死定了!」

  「亂……亂說什麼啊?」我想扯回自己的手──媽的!痛死了!

  「說我喜歡那個傢伙!」

  我忙用另一隻手摀住耳朵──渾蛋!要是我變成聾子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我被他這樣又抓又吼的火氣都上來了:「說了又怎麼樣?你這麼膽小,說都不能說的啊?喜歡就喜歡,何必否認!你三番兩次來找我不就是為了要我遠離羅海封嗎?你不喜歡他的話會來找我麻煩嗎?你根本就是──」

  啪!

  火辣辣的一巴掌摑斷了我的話語也逼出了我的眼淚,我難以置信地摸著被刺激出來的淚水,以及痠麻、腫脹的左臉──好樣的!臉上的瘀青還沒好又被人賞了一個火辣「鍋貼」,真是好運到極點!

  我不知該哭該怒地渾身顫抖,抬頭瞪著黃子君那凶狠的臉孔:「你這……」雪特!一股劇烈的刺痛使得我再也說不下去,我使勁地甩開黃子君的箝制,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一片,但我不想再和對方糾纏下去,立即繞過他要回教室。

  「站住!」

  又叫人站住!我火大得很,壓根不想甩他,只管繼續走。

  身後的黃子君箭步追來。

  我正想回頭警告他,卻突然撞進了某樣溫熱的物體,接著一雙手輕輕按住了我的肩頭。

  低沉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黃子君,上課鐘聲都快響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阿海,我……」

  是羅海封!我瞠目,連忙脫離他的懷抱,低著頭要快步遠離。

  「請等一下。」羅海封拉住了我的手臂,說話語氣多了一絲懇求意味:「拜託你別急著走,請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吃了一驚,更加不願抬起頭。他果然發現了什麼!

  「讓我看看,拜託你。」

  「不,沒有什麼好看的!」我悶著聲音說完硬是縮回了手。

  這回羅海封直接擋住了我的去路,他在我來不及抵抗時抬起了我的臉,我驚慌地想伸手遮擋,但已經慢了一步!只見他低低抽了一口氣,吃驚地微微瞠大眼睛,但在下一秒表情沉了下來,黑曜岩般的雙眼閃著憤怒的光芒。

  我頓時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著實被他憤怒的神態震懾住了。他……他他他在生誰的氣?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他低聲向我道歉,然後冷眼瞪向呆立原地的黃子君:「我對你很失望,黃子君。到此為止了。」

  他這話的意思是……他全都知道了嗎?我難掩驚詫地看著他,只見他對我歉然地一笑,接著帶我進了熟到不能再熟的保健室。

  我回頭望了一眼,黃子君抱著頭蹲在地上喃喃念著:「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制止的。」

  我看著小鏡子裡臉上塗了一層藥膏的自己,不禁悲哀地感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看我這陣子的不如意指數都高到爆表了,而旁邊的大少爺還在那裡自責不已,「對不起」不知道說了幾百次都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對不起,我……」

  「可以了,夠了。」我比出一個停止的手勢:「我知道你很誠心誠意地在跟我道歉,但我得說句公道話,這不是你的錯!OK?是那個黃子君像隻瘋狗亂咬人,不是你唆使的,你不用自責!好嗎?」

  聽到這裡,眉宇深鎖的羅大少更是低下頭去:「他……對不起,我……」

  救命!「拜託你!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我受不了地叫:「你不是曾經說過道歉沒有實質幫助嗎?想起來了嗎?那就不要再道歉了,謝謝!」

  「同學,談話音量小聲一點喔!」保健室的阿姨微笑地提醒。

  「呃,是,對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致歉,然後壓低了聲音跟羅大少說:「我不怪你,你可以回去上課了。」我注定是被記曠課了,這節只好請病假賴在這裡,但我不想耽誤到別人。

  他看著我,那雙很好看的眼眸裡寫著滿滿的不放心,口吻遲疑地說:「我……可以陪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還陪我咧……把我當三歲小孩啊?我想起被他的殺球打昏,在這裡躺了整整一節課的情景──雪特!說什麼我都不想讓他陪:「呃,羅同學,我不需要。」

  這時,大少爺竟然露出了一種被拋棄的小動物才會出現的無辜神情,搞得我心中湧起一股深重的罪惡感,活像我對人家始亂終棄似的!

  「你──」我好氣又好笑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你不要擺出那種臉!我只是臉腫起來,不是四肢殘廢好嗎?」說起來能讓冰塊臉做出這種表情我也真了不起,但還沒有了不起到能夠允許一個天兵少爺在自己身邊晃啊晃的。

  「那種臉?什麼樣的臉?」他十分困惑地摸著自己的五官,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剛才露出了何種表情。

  「……」我不該跟一個天兵計較的。「沒什麼,當我沒說話。」

  他眨眨眼,嘴角勾起孩子般純真的笑意:「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全身定格般地看著他走了出去,剛才那個笑容驚嚇到我了。好……好單純啊!沒有一點心機,更沒有一點做作,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精靈……

  小精靈?我愣住了。

  小精靈?!

  羅大少跟小精靈?!

  「啊啊啊──」

  「同學!安靜一點!」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燐真/慕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