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子漢要有廣闊的胸襟(二)
「對仗和平仄的部分我懂了,可是詞性我還是不能分辨得很清楚,像是這裡的──樊同學?你有聽見我說話嗎?」
「該死的小精靈!那是什麼鬼東西啊?我絕對是頭殼壞去!」我手拿著原子筆在空白紙上反覆地畫圓圈,感覺頭很痛、眼很痠、心情很鬱卒。
前一個小時我倒在保健室床上來來去去地想:我被人修理過一頓之後頭腦就「扒帶」了嗎?要不然為什麼我可以將羅大少跟小精靈做出那非常該死的聯想呢?我痛苦地躺了一節課之後,又痛苦地回教室上課直到現在的休息時間,還沉浸在懊悔、苦悶的情緒當中。
「我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麼?我瘋了嗎?難道是因為打擊太大……」
「樊同學?你在說什麼?你……你還好嗎?」
「可惡!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嗚……」
「樊同學──」
聽到一聲嬌嫩的呼喊,我猛然清醒,不明所以地看向一臉擔憂的溫茜茜:「呃,怎麼了?」
「你……」她愣了愣,然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剛剛都沒有聽見我說話嗎?你一直念念有詞的在說什麼呀?」
被人看見丟臉的樣子了!我摀著臉,悶悶地回:「沒……沒什麼!」偷偷瞄了鄰近的阿誠、阿聖一眼,一個在睡大頭覺,一個在複習歷史課文──很好,沒讓他們看到我丟臉的樣子。
「對了,上次……」溫茜茜的俏臉驀地發紅,小聲地問:「我拜託你替我感謝羅同學,你、你告訴他了嗎?」
我呆了一下才想起她說的是哪件事:「噢!那個啊!我已經替妳轉達了。」
「不好意思,麻煩到你了。」
「呃,不會啦!妳太客氣了。」
溫茜茜不提,我真的都快忘記這件事了。當初一上羅大少的車子時,我就向他轉告溫茜茜的謝意,沒想到他聽完之後愣了好久,我見他這樣子也跟著愣了,然後他眉頭微蹙地問:「溫茜茜……是哪一位?」
我差點一頭栽向副手座的椅背!我不敢置信地問:「你……你完全不記得這個人?」
他搖頭,但搖到一半就停住了,表情頓時陷入回憶:「溫茜茜……嗯,是不是一個長頭髮、白皮膚、大眼睛的女孩子?」
喔,看來還是有點印象的嘛!我勉強一笑:「是啊!就是她。」
「她……」羅大少頓了一下,道:「有一天放學的時候,她不小心撞到一個小太保,我看她不會應付,就上前幫忙打發了。」
原來如此,常見的英雄救美的戲碼──嗯?我怎麼覺得有點怪怪的?一個富家大少……懂得打發小太保?
「那……那他怎麼說呢?」溫茜茜滿懷期待地問。
……妳確定妳要知道嗎?「他說……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我省略了前面令人傷心的部分。
她看似安心地笑了笑,但在望向我時又浮現擔心的神情:「樊同學,你的臉……最近你好像常常受傷呢?」
被她這樣一說,我下意識地摸著早已消腫卻變得更加青紫的臉頰,有點不知所措地說:「這……這是不小心撞到的,最近常閃神……」
她掩嘴輕笑:「你真的時常發呆呢!讓人放不下心。」
這──我渾身一僵,嘴角開始有抽搐的傾向。這是在損我嗎?是在損我嗎?
啪。
有人搭住了我的肩膀:「東環,你上一節到哪去了?」
是阿聖。
我傻笑,「呃……在保健室休息。」
阿聖的臉色剎那間鐵青了:「你的臉──你又被──」他瞥了一眼不知情的溫茜茜,頓時改口:「你又不長眼地撞到柱子了嗎?跟你說過要小心。」
我接收到阿聖森冷的眼神,知道他這下子真的生氣了,當下不敢有半分違拗地應聲,一直到放學他聯合阿誠來砲轟我。
「事情結束了不是嗎?為什麼你臉上的傷增加了?」
「我……我也……」
「哎唷!馬聖武,你跟這呆子說這麼多幹嘛呀?直接找黃子君那傢伙算帳了啦!他欺負善良老百姓不過癮,當然會再來第二次啊!」
「呃,你們千萬不要衝動──」
「你惦惦啦!被人修理兩次還可以忍氣吞聲,我真服了你!」
「……」
「東環,黃子君為什麼會再來找你麻煩?」
「因為──」
「因為?」
「他認為……我破壞了他們和羅大少的感情。」
聽到這裡,他們倆呆住了,阿誠首先忍俊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救命!笑死我了!破壞他們的感情──噗!啊哈哈哈──」
喂……你也太誇張了吧!我滿臉黑線。
「好吧!就算……就算大少爺冷落他們,」阿誠顫抖地抹去眼角的淚水:「把原因歸咎到你身上來也太奇怪了吧!說起來你也只不過和大少爺吃過兩頓飯、說過幾次話而已啊,這樣就能讓大少爺遠離黃子君他們啦?我都不知道你這麼神通廣大耶!哈哈哈──」
「不要笑了!」我惱火地踹他一腳。
「東環,你當時怎麼不找我──」阿聖說到一半就打住了,英挺的眉皺了起來,大概是想起自己當時的情況。他斂眼吐了口氣:「回家吧!」
當爸媽見到我時都嘆氣了,各自叨念著:「我這兒子怎麼一天到晚都在撞桿子、柱子的……唉!」便回頭繼續看報紙和炒菜,徹底無視我欲哭無淚的樣子。
拜託!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的好不好!最近真的是衰到家了!
「東環,今天我爸提早下班了。」阿聖看完手機簡訊後說道。
「咦?叔叔他回來了?」我驚訝地看向阿聖,他已經提著書包往自家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地揮揮手當作道別。
在屋裡的阿誠聽見聲音立即衝了出來,嘴裡還叼著一隻鴨腿:「呃?他阿爸這麼早下班啊?欸!阿聖──呿!這小子幹嘛走這麼快啊!」他用力撕咬著鴨肉,把氣出在無辜的東西上。
「真奇怪,他爸都在深夜十一、二點才到家耶!今天怎麼……」
阿誠聳聳肩,一張嘴倒是很忙碌地在啃鴨腿:「天曉得咧!說不定他阿爸辭了宅配司機的差事,我記得他阿爸兼了三份差耶!我老媽都說太強了,一般人早就累垮了,他阿爸卻還是生龍活虎的!」
「嗯,真的很強悍。欸,你媽也很厲害啊!土木工程公司的首席顧問耶!」
他聽了我的稱讚不但沒有露出高興的神情,反而不屑地嗤哼一聲,甩頭走進屋中:「首席顧問了不起嗎?還不是搞到夫妻失和,丟下獨生子自生自滅?」
我杵在屋外啞口無言。
阿誠與阿聖這兩個死黨都來自單親家庭,前者沒有父親,後者沒有母親,跟他們相比我真的幸福太多──因為我有個父母健全的家庭。
我與他們相識是在小四升小五的暑假,他們先後搬到我家附近定居。炎炎夏日,大部分的人們只想賴在家裡乘涼,還是小孩子的我卻好動地跑到外頭的空地和玩伴 遊戲。就在某一天,阿誠出現在這塊空地,我和玩伴們好奇地盯著他看,因為他是這個社區的生面孔,有人熱情地問他要不要加入我們,他打量了我們一眼,說: 「要我加入可以,但我不玩這些小兒科的東西。」
小兒科?我不禁訝異起來,感覺到這個傢伙似乎不是屬於什麼乖孩子之流的,接下來他帶領我 們做了一連串的壞事證實了我的猜測──李學誠這個渾蛋帶頭唆使幾個年紀最小的男孩爬進鄰居精心栽培的菜圃裡,將還在成長階段的蔬菜通通拔了出來,說這麼做 是幫助它們長得更快,鄰居看了會高興得飛上天。那戶人家知道以後的確是飛上天了,但不是因為高興,那幾個傻傻幫人幹壞事的孩子被聞聲趕來的父母修理得哇哇 叫,而李學誠那個始作俑者還能推卸得一乾二淨:「欸,那是他們做得不夠正確,大人才會生氣的!可不干我的事啊!」
真是令人傻眼!
但更令我不可思議的是身邊的同伴簡直像被鬼打到,一個個盲目地崇拜李學誠做事毫不猶豫的瀟灑和乾脆(那是不經大腦思考的表現才對吧),明明每次惡作劇的 後果都是被大人們修理得精光閃閃,大夥兒依然奉他為大哥──真是夠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當面和李學誠說:「你這樣帶壞別人家的小孩你良心過得去嗎? 你爸媽都不管教你的嗎?」我這番話的用意是在提醒對方行事要有點分寸,不要教壞別人,但當時的李學誠一聽,臉色拉了下來,挑著眉叫:「對!沒錯!我就是沒 人管教!我不像你回家就有飯可以吃、有爸媽做你的靠山,你要是看不順眼就滾吧!」
乖乖不得了!我那時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被對方這樣一嗆聲,我的身體比我的大腦更快一步反應──往他的下顎就是一拳!
他萬萬沒想到我會二話不說地動粗,毫無防備地挨了我一拳後,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隨即氣炸地和我打了起來。其實當年李學誠的個子比我還矮一點,身材也比 我瘦削,但他打架的功夫好得出奇,要不了兩三下他就壓制住我,一旁的同伴是拼了命才把我們兩人分開,就在這時候,一道稚嫩但語氣成熟的聲音從我們的身後傳 來:「你們吵夠了沒有?不乖乖念書是你們家的事,但吵到別人就是不應該。是不是想要我通知你們的父母?」
大家轉頭一看,一個身材修長、年紀與我們相仿的男孩子正冷冷地瞪著我們,我率先認出了他是社區的另一個新成員。
我自知理虧,立即向對方道歉:「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們馬上離開。」
對方原來難看的臉色在聽了我的道歉後稍微緩和一些,點了個頭後就要走進家門。
「欸?你是那個──」李學誠叫住他:「跟我一樣新來的轉學生嘛!你叫馬聖武對吧?」
馬聖武以眼角瞄了他一眼:「我沒興趣跟猴子說話。」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氣,我心想:完蛋了!他們倆要打起來了!
誰知道李學誠沒有預料中的暴跳如雷,反而哈哈大笑:「你怎麼知道我的綽號就叫做猴子!你這人太有趣了!哈哈哈──」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真是個怪人!
阿聖也訝異地回過頭來,「有什麼好笑的?」
「有什麼好笑?」阿誠思索了一下:「嗯……好像也沒什麼好笑的!嘖!那我還笑得那麼開心?」
「噗!呵呵呵……」我情不自禁地噴笑出來,但顧及阿誠的顏面,不敢笑得太大聲。
「喂!你笑屁啊!」阿誠翻了個白眼。
阿聖的目光也轉移到我身上,發了一會愣。
「欸,對了!」阿誠對我說道:「在一起混這麼多天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咧!」
「嗄?」吃得滿嘴油膩膩的阿誠抬頭:「小時候?我哪還記得啊!」
「……」我冷靜地將最後一口飯吞下去後,才冷靜地說:「我們還打過架呢,你全忘了?」
「打架?」他歪頭做思考狀:「欸……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噢,好吧!打過架,然後呢?你提這個幹嘛?」
「沒什麼,只是想起往事,感慨自己怎麼會交到你這種損友。」
「喔,回憶往事是很正常的!不過像我啊……靠!你說什麼!誰是損友了?」
我裝傻地聳肩,放下碗筷,上樓去也。
「樊東環!你給我說清楚!」
這幾天校園又掀起了新的話題。
或許是因為學生生活只是不停地在念書考試、考試念書之間循環,論人是非就成了唯一能調適心情的潤滑劑,即使被非議的對象跟自己毫無關係也能達到相同的效果。
「欸,你們聽說了沒?大少爺和那個黃老大絕交了耶!」
「什麼時候的事呀?前幾天看他們還好好的……」
「誰知道啊!說不定是那個黃老大在勒索別人的時候被大少爺撞見了,哈哈……」
「奇怪,他們都認識這麼久了,大少爺會不清楚黃老大是什麼人嗎?」
「嗯……會不會是大少爺受不了那傢伙的糾纏啊?」
「喔!很有可能喔!」
班上四、五個男女生最後以大笑聲做結。
我看了看那幾個熱愛嚼舌根的同學說得十分開心,如何好意思告訴他們導致羅大少與黃子君決裂的真正原因是我呢?「唉……」我決定忽視這些五四三的議論,彎腰拿起該歸還的書本就要往外走去。
「東環,」阿聖快步跟了上來:「我跟你去。」
我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呃,不必了啦!圖書館很近,不用兩分鐘就到了。」
阿聖皺眉,嚴肅的表情寫著「沒有人跟著你可能又會出事」。
「……好吧!隨便你。」我懶得爭辯什麼,抵達目的地後就往熟悉的書籍分類區前進,阿聖則像個貼身保鑣似的跟前跟後,我不斷地在內心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我一定要冷靜……
「對了,我問你,」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知道阿誠最近在搞什麼鬼嗎?一下課就跑得不見人影。」
「跟人練拳。」
「嗄?!」我錯愕地回頭:「你說什麼?!」
阿聖面無表情:「他這幾天都跟黃子君的小弟練拳。」
「每一天都跟他們幹架?呃,不!這好像不是重點──他為什麼要跟他們幹架?他吃飽太閒嗎?!」
「他說是為你出口氣──聽說那些人被他打怕了,紛紛跟黃子君斷絕往來。」
「原來如此,難怪那天只有黃子君一個人來找我──啊!不對啦!我去阻止他!」我著急地想衝出去抓李學誠回來,但阿聖將我攔了下來。
「他們早就打起來了,你去也沒有用。」
「那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呢?再說,有必要天天找人麻煩嗎?」
「他決定要做的事沒人阻止得了。」他冷笑:「讓那些人得些教訓也是應該的。」
我張口結舌,完全不曉得身邊兩個死黨何時變得這麼剽悍──不需要這樣吧喂!事情都過去了,羅大少也和黃子君撕破臉了,為什麼還要找人家小弟的碴呢?
「你……你等他回來,跟他說我不准他再去跟對方打架。」我感覺頭又在痛了,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向後排的書架移動。
「……流動資產的借方科目寫錯了。」
咦?我收住往前的腳步,走出層層的書架往櫃台的方向看去,見到羅大少正站在櫃台前跟服務人員說話。
「咦?哪裡?報表的金額是平衡的呀……」那名服務人員驚慌地查看手上的帳簿和一份資料。
「這裡。」羅大少伸出手指著帳簿的某一處:「借方科目寫錯了,是現金,不是應收帳款,妳核對一下當天的資料。只是科目寫錯的話,不會影響金額的平衡。」
「噢!我真的記錯了!同學,謝謝你喔!我真是糊塗了……」
我的頭上冒出一堆問號。他們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阿聖,你聽得懂大少爺在說什麼嗎?」我盯著羅大少一路走向空座位,頭也沒回地問身後的死黨。
沒回應。
我疑惑地轉過身,發現阿聖壓根不在身邊,於是循著原路走回去,果然看到阿聖杵在那裡,兩眼發直地瞪著某個方向。
在看什麼?我跟著望去,首先入目的是一頭枕在手臂上的褐色頭髮,背對著我們的身軀相當纖細修長,皮膚潔白如雪,這麼好認的特徵我不必看臉就知道是誰了──是那個古里古怪的學弟。
「他又來這裡睡覺啦?阿聖,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
「你說的程御翔就是他?」阿聖看向我,臉色蒼白得可怕。
我吃了一驚,忙不迭地問:「阿聖!你要不要緊?臉色好難看!」
「這不重要!」他激動地攫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齒地問:「你說的程御翔就是他?」
我被抓得莫名其妙:「是……是啊!你認識他?」
叩!
他跌退了一步,身體撞上書櫃,我正要問他怎麼回事時,他一把抓住我衝了出去。
「阿聖!」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慌張?」
他衝下了一樓才停止奔跑,轉過身來就惡狠狠地警告我:「不要再接近他!我不准你再跟那傢伙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