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三章 人怕出名豬怕肥(二)

　　「你時常坐羅海封的車吧？時常和他吃晚餐吧？背著我們偷偷摸摸地和他打好關係，你是想要他的錢嗎？」

　　我動了動嘴巴，想解釋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沒用。

　　「喂！你默認了吧？」

　　默認個頭──對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扣了好幾項罪名到我的頭上，換做任何修養再好的人都要發火了！若是在過往，對於黃子君得理不饒人的態度我或許只會一笑置之，但多日來我憋了滿肚子的怨氣，可沒那閒情繼續聽他瘋言瘋語的！

　　我一把撥開他抓著我肩頭的手：「黃同學，有些事情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剛才我也鄭重澄清過了，我跟羅海封沒有關係──你是他的朋友嗎？很抱歉，我似乎造成了你們的困擾，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和羅海封接觸了。」極度忍耐地說完後，我馬上從他身邊的空隙穿了出去。

　　「站住！」

　　隨著他這聲吆喝，他的同夥極有默契地組成一面人牆。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繃緊下顎，拳頭握得喀喀作響。

　　司令台傾斜的陰影被夕陽拉得更長了，我瞪著地面上屬於自己的影子，緊握的拳頭被映照成一種奇特的細長形狀，我不敢擔保再這樣鬧下去我不會失去理智地卯上黃子君。

　　我不愛製造衝突，更不愛逞兇鬥狠，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我猛地被人往後扯，黃子君憤怒的神情隨即映入眼簾。

　　「我話都還沒說完呢，想走？」他揪著我的衣領，說話語氣像是從牙縫中蹦出來的：「你挺有種的！換成其他人早就嚇得發抖了。你知不知道我跟羅海封從新生入學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們跟他是兄弟！而你？乖乖牌一個！你憑什麼介入我們之間？」

　　我沉默地打量他。一臉凶悍樣，怪不得別人看了害怕，他和大少爺什麼時候認識的我壓根沒興趣知道！我是不是乖乖牌又與他何干？真當我很喜歡跟有錢人家的子弟攀親帶故的嗎？未免把人瞧扁了！

　　「黃子君，請你放手。」我說。

　　「你沒資格命令我！」

　　「我不是在命令你，」我的語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僵硬：「而是在拜託你放手。」

　　「老子不放又如何？」

　　「……」我深呼吸一口氣，快要管不住自己的拳頭了。

　　這時，黃子君突然伸手扣住了我的下巴，左右審視了一圈：「嘖！樣子瘦巴巴的像個女人，怪不得一拉就倒！你這德性……」

　　他霎時加重力道，刺痛的感覺使我無法多想地送出一拳！

　　他痛呼一聲，摀著鼻梁彎下腰。

　　「君仔！」周圍的同伴嚇了一跳，紛紛上前關心。

　　好機會。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了出去，但我似乎低估了黃子君的能力，我還衝不到二十公尺就被後者蠻橫地拽倒在地。

　　媽的痛斃了！難道上天真的要跟我過不去嗎？

　　「混帳！敢打我！」狂怒的黃子君二話不說往我的側臉就是重重的一拳。

　　雪特！我痛得喊不出聲音，感覺半邊臉都麻了！黃子君，你真夠狠的──

　　黃子君在揍了我一拳之後，舉高拳頭，竟然還不滿足地想要來第二次，我在剎那間彷彿看到了自己悲慘的下半生：顏面傷殘的自己孤零零地推著輪椅，一輩子都別想用雙腳行走……靠！我都想哭了！

　　突地，一隻纖白的手臂阻止了黃子君的暴行──

　　「人都被你壓在地上當沙包打了，該住手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都愣愣地看著倏然冒出來的傢伙。

　　手臂的主人膚色白皙得像鮮奶，體型相當纖細修長，卻不會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普普通通的制服穿在他的身上彷彿是量身打造的裝束，比誰都還要合適，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長度過眼的瀏海和鼻子上的粗框眼鏡，與他身上的氣質形成嚴重的反差。

　　是在圖書館遇見的學弟！

　　「一年級的，不要多管閒事！」黃子君最先反應過來，凶惡地咆哮。

　　我按著腫起來的左臉頰，掙扎著想起來，但無奈被黃子君這大塊頭壓著，他察覺到我的動作便立即加重了壓力，我差點被活生生地壓死！

　　馬利隔壁的咧！你想鬧出人命來啊？！

　　「我也不想管，但你不該在我面前這樣欺負一個弱者。」學弟緩緩說道。

　　呃，原來在你眼裡我是個弱者嗎？我隨即意識到這不是重點所在。「黃子君，你快起來！」媽的你超重的！

　　他對我大吼：「你給我閉嘴！」

　　「……」我傻眼。你還是人嗎你？你毫不留情地揍了我一拳，我都放棄報仇了，畢竟是我先動手的──現在你想用你的噸位把我活活壓死嗎？！

　　「我欺負弱者又關你屁事？」黃子君瞪著學弟道：「他是你在罩的嗎？一年級的，你拜過碼頭了沒？你知不知道這間學校是誰當頭？」

　　程御翔狀似無奈地吐了口氣，低聲道：「怎麼到哪都有欠缺管教的人呢……」

　　黃子君皺眉：「你說什麼？」

　　他搖搖頭：「你說的是哪個碼頭？我不知道這學校的老大是誰。」

　　黃子君一聽，十分藐視地斜睨他一眼：「我就是這裡的老大！保護費是由他們幫我收的──」他指指身旁的同伴，「你還沒交吧？」

　　我吃驚地望著黃子君。我有沒有聽錯？黃先生是安華的老大？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為何要交？」程御翔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黃學長，你快起來吧！你這樣壓著人，等等要是給巡視校園的教官看見了，有麻煩的可是你。」

　　黃子君知道他說得有理，終於肯移開他那沉重的身軀。我連忙爬起來到一邊喘氣──呼！險些窒息！

　　「小子，你很大膽。」黃子君冷笑著上下打量程御翔：「我沒見過你，以前混哪所國中的？」

　　「沒有必要告訴你吧。」程御翔敷衍了對方一句，便過來扶我一把：「還好嗎？」

　　他伸出的援手著實令我感動了很久：「還好……半邊臉腫起來而已。」怎麼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悲傷？

　　他的身子頓了一下，我略感奇怪地看向他握著我肩膀的手，竟然微微地在顫抖。

　　「學弟？」

　　他像是燙著似地縮回手，接著轉頭望向一臉陰沉的黃子君：「黃學長，到此為止了吧？」

　　黃子君陰森森地先後瞪了程御翔和我一眼，然後冷哼一聲，帶著同伴走遠了。

　　「很痛嗎？」程御翔見他們走遠後，立即向我關心問道。

　　我摸摸臉頰：「呃，刺刺的、辣辣的、麻麻的，好像不是很痛……」

　　他靜靜地觀察我的臉，我也靜靜地不說話，氣氛總覺得有點奇妙。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學弟十分關心我的傷……我應該要說聲謝謝吧？

　　他聽了我的道謝後，似乎覺得很奇怪，「不必謝。你跟我來。」

　　我跟著他來到保健室門外──我的表情都麻木了。

　　他要我稍等一會，不久就拿了一個冰敷袋出來：「拿去。」

　　我一邊冰敷一邊看著學弟出神。我見過不少膚色白皙的人，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白得像雪，而且他的頭髮是淺淺的茶褐色，在圖書館見到時我還以為是染的，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咦？我越看越驚奇。我發現學弟是瓜子臉耶！輪廓挺深邃的，有點像西方人……

　　「你在看什麼？」他突然退後幾步，警戒地問。

　　我毫不猶豫地提出疑問：「學弟，你是混血兒嗎？」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彷彿被踩中了禁忌，一語不發地掉頭就走。

　　「呃……」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再加上來不及道歉，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

　　當天晚上，我帶著已經消腫但瘀青了一片的臉進家門時，所有人驚呼了一聲。

　　「東東！」老媽尖叫著丟下鍋子跑過來，鍋子則由眼明手快的老爸接住。老媽捧著我的臉，心疼地說：「天啊！你怎麼搞的！你又去撞電線桿了嗎？」

　　嗄？我愣了一下：「不是電線桿啦！媽……」

　　「哎唷！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晚上回家不要只顧著想書裡的妖怪啊、神仙啊什麼的！你看你！青了一大片，比上次還要嚴重啊！我看下次給你帶個手電筒好了──真是的，電線桿那麼大個東西擺在那裡，你也可以一頭撞上！」

　　「東環，要不要緊？」比我早到家的阿聖跟著過來關心道：「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要注意看路啊。」

　　「等一下！」我又羞又氣又好笑地叫：「我不是撞到電線桿啦！我是──」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可以輕鬆解釋的事情，我馬上住了口。

　　老媽不以為意地拉著我往飯廳走去：「來，快來吃飯！晚點我幫你擦點藥膏。」

　　飯後，跟人去看電影的阿誠回來了，他一見到我就呆住了，然後「噗」地一聲倒在沙發上大笑特笑起來，指著我道：「哇哈哈哈！你那是什麼臉！你自己拿水彩塗的嗎？哈哈哈哈──」

　　我不語地上前踹他兩腳，阿聖也用力地往他的腦袋乎了一掌，他才肯收斂地止住笑聲，嘴角抖啊抖的跟著我們進了房間。

　　「好啦！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阿誠正經地說，如果他的表情不是在憋笑的話會更有說服力。

　　我把事發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阿聖只是挑了挑眉，阿誠卻在摩拳擦掌。

　　「黃子君？我知道他，」阿誠笑得很燦爛，十隻手指扳得嘎嘎作響：「一個只會嗆聲、烙人的俗辣！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他也不搞清楚你是誰的人就貿然對你出手……很好！本大爺槓上他了！」

　　見阿誠這個樣子，我倒是有點擔心。學校裡的「惡勢力」如何我的確不太清楚，但阿誠過去有跟人幹架的不良記錄，他不煩惱他的操行成績，我卻很替他著急，這可是會影響到他的畢業資格的。

　　「算了吧！」阿聖搶先我一步說道：「讓你鬧下去還得了？東環也說了這是一場誤會，不會再跟羅海封做接觸了，你就別再惹事。」

　　「哎唷？」阿誠感覺新奇地看他一眼：「奇怪！我怎麼不曉得馬聖武什麼時候轉了性啊？我們的兄弟被人欺負了，你一點都不生氣？」

　　阿聖推推眼鏡：「生氣有什麼用？我純粹不想跟人一般見識罷了。」

　　聞言，阿誠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笑，我不解地看看他們倆，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對了，」阿聖突然問：「東環，你說……有個學弟救了你？那個人皮膚很白，淺褐色的頭髮，樣子像是混血兒？」

　　「是啊！」

　　「他叫什麼名字？」
 
　　「程御翔。」……阿聖怎麼對學弟那麼有興趣？

　　這會阿聖沉默了，我跟阿誠面面相覷，不曉得他怎麼了。

　　隔天早上，我穿戴好制服後就一直瞪著鏡子裡的自己，這張臉啊……實在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真是太悲慘了！我這陣子倒楣得快要可以進金氏記錄了！

　　我碰碰瘀青的左臉，感覺比昨天更痛了──不只是痛，而且樣子還很可怕，希望走在路上不要嚇到人。我自忖現在這模樣不能見人，因此上學的路上遮遮掩掩的，直往兩個哥兒們的身後躲，就是不要讓人看見我臉上精采的「水彩畫」，可是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雪特！我在胡說什麼──可是再怎麼遮到了教室就沒辦法再遮了，除非用三秒膠把手黏在臉上。

　　所以，當同班同學呆若木雞地看著我時，我只好裝傻地到座位上佯裝忙碌的樣子，以謝絕大家的訪問。

　　「樊同學……」早自修時間，坐在我前方的溫茜茜轉過來低聲道：「你……你的臉……好像很痛的樣子，還好嗎？」

　　我的回應就是不停地傻笑：「呵呵呵……很好啊，只是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溫茜茜仍然有點擔憂地看了看我，朱唇微張，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才說道：「昨天午休鐘聲響之前，羅海封同學有來班上找你。」

　　咦？

　　她繼續說：「那個時候你恰好不在，他……他問我說你最近好嗎？有沒有碰上什麼麻煩？我聽了覺得很奇怪，回答說你很好，不知道他指的麻煩是什麼？但是他沒有解釋，向我道謝後就走了……樊同學，不好意思，我昨天忘記告訴你了。」

　　我向溫茜茜表示不要緊，暗中咀嚼著羅海封那番問話的含意。「有沒有碰上什麼麻煩」？昨天中午我去了一趟合作社，因此羅海封來的時候找不到我，下午他又來了一次，但他沒有問我是否碰到麻煩，到了傍晚我就被黃子君等人拖去修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難道那個羅大少……

　　「欸！」鄰近的阿誠伸腳踢了踢我的椅子：「跟美女聊天很快樂嘛！你是故意刺激我的嗎？」

　　「……」我橫他一眼，不願多說什麼，只管整理散了一桌子的國文講義。

　　手邊忙碌，心裡卻很紊亂。我對黃子君說過我不會再和羅海封有任何牽扯，這是真心話，也是我早就打算好的，但我真的非常懷疑……我有違抗天意的能耐嗎？如果冥冥中註定了我就是會被羅大少害得淒慘落魄，那也是無法避免的，不是嗎？唉！這樣想來，不管我如何掙扎，都得照著上天安排好的劇本演出嘛……那我還掙扎個什麼勁？橫豎都是死啊！但是若不掙扎個幾下又會覺得很不甘心……我突然希望自己就此發瘋，瘋了就不必煩惱這麼多了。

　　今天第一節課是體育，我從未像此刻喜歡過體育課！因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聽課會聽到睡著的。阿誠見我萎靡的樣子，和阿聖拉著我要打三對三鬥牛，我接過籃球，也想藉此轉移注意力。

　　「啊咧？」阿誠突然停下動作，遙望著球場另一端，「那個好像是……欸！阿聖，你看那群人是不是九班的？」

　　阿聖頭也不回，「都開學多久了，你現在才發現他們禮拜三的體育課跟我們在同一堂嗎？」

　　我心一凜，跟著看過去，一抹頎長挺拔的人影在班級中特別突出，在他的身邊還跟著幾個夥伴。

　　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羅海封，後者正在和朋友們交談，遠遠的看不清楚神情，但情形看起來似乎感情不錯，我這時想起黃子君凶惡的臉孔，立即撇過頭，不願多看。

　　「在大少爺旁邊的那傢伙是黃子君嘛！那個俗辣……」阿誠持續關切中：「嗯？大少爺往這邊看耶！欸！他走過來了。」

　　什麼！我驚跳了起來，搞什麼！那傢伙過來幹嘛？我又會被黃子君盯上的！我來不及多想地往阿聖的背後鑽。

　　「東環？」

　　「抱歉，讓我躲一下！」

　　「為什麼要躲？」

　　為什麼？「因為──因為──」因為什麼？「噢噢！因為我不想嚇到他！」

　　阿誠嗤哼了一聲：「還嚇到咧……這藉口爛斃了！」

　　我從阿聖身後探出半個頭：「你給我閉嘴！」

　　「樊同學？」

　　這時候羅海封已經來到阿聖附近，我趕緊縮回來躲好，不讓對方見到我可怕的模樣。

　　羅大少不太明白我為何要躲在別人背後，但也沒有更進一步，他站在原地問道：「樊同學，你的傷復原了嗎？需不需要再讓方醫生看看？」

　　你問的是哪一邊的傷……「噢！你說上次摔倒……呃，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麻煩方醫生了……」拜託你快走吧！你的好麻吉一定快抓狂了！我還有大好人生啊──

　　「樊同學，你……」

　　「幹嘛？你想幹嘛？」阿誠搶上前擋住他的腳步：「站在那裡說話就行了！不要靠近！」

　　我緊張地聽著阿誠阻止羅大少前進，不禁有點擔心這兩人會不會當場扯破臉。

　　羅大少沉默了片晌，最後低聲道：「不好意思，打擾了。」

　　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才敢慢慢走出來，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總覺得有幾分愧疚：「我……好像對他太不公平了……」

　　阿誠不置一詞地聳聳肩，然後抓著一臉漠然的阿聖打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