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夜深了，陰暗的室內更加襯托出窗外夜景的七彩絢爛，梅愛莓凝睇著床上男人的睡臉，悄悄地為他蓋上棉被。

　　談昊恩醒著的時候簡直像隻刺蝟似的，防衛心奇重，對誰都沒好臉色，不過這也不能怪他，悶虧吃多了自然會變得很難信任他人；睡著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時常皺在一起的眉毛不皺了，恢復原本柔和的彎眉，老愛瞪人的雙眸此刻緊閉著，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下眼瞼鋪成兩排剪影，像個純真無邪的孩童。

　　說一個男人美麗會不會很奇怪呢？

　　梅愛莓輕輕撫摸著談昊恩的臉頰，真心覺得這張安詳的睡顏很美麗，自己站在他的身邊簡直像頭小胖豬。只有他這個傻瓜才會一直、一直喜歡她這頭小胖豬吧？

　　自己對異性也有過憧憬，也曾幻想過假如有一個人願意與自己攜手一生，就像父母那樣，一定是件很美好的事。只可惜高中學長喜歡的是有著燦爛笑容的校花學姊，不是身材五短的小學妹。後來升上大學，與同系的男同學朝夕相處產生好感，正打算告白時，對方率先表示希望可以認識她身邊的美女朋友。

　　「那是他們膚淺！」當時就讀高中的談昊恩翻白眼如是說。

　　梅愛莓覺得相當窩心，徹底忽略鄰家小弟拋來含情脈脈的眼神。因為那些機會都不屬於自己，不期不待就不會受傷害。

　　叩叩──

　　敲門聲在靜謐的夜裡響起，瞬間將梅愛莓拉回現實。

　　她透過門上的貓眼見到外頭佇立著一位氣質幹練的中年男子，暗忖應該是談昊恩的經紀人，便立即打開門。

　　「Alan！你到底跟高老闆有什麼過節？你──」小郭在看見應門的是位嬌小女郎時，嘴巴定格在O字形：「呃，對、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嗯？不對啊！我沒走錯──妳、妳是誰啊？」

　　他隨即注意到房內昏暗的打燈，再回頭看看梅愛莓慌張的表情，馬上聯想到糟糕的方向去：「噢，天啊！那傢伙開始會帶女人回房間了？我還以為他對人類沒興趣！

　　「小姐，我勸妳趕快離開這個陰陽怪氣的男人，他只有那層皮好看而已啦！模特兒大多都這樣的！外表好看、身材好看，可是個性很恐怖捏！妳想要和帥哥交往也別這麼不挑，我──唔唔！」

　　梅愛莓迫不得已地摀住對方宛如滔滔江水的嘴，把人帶到走廊盡頭說話。要是再讓他這樣聒噪下去，不只談昊恩會被吵醒，也會打擾到其他房客的。

　　經過一番解釋後，小郭撓著頭傻笑：「啊，原來小姐就是Alan口中的草莓姊姊呀？失禮了。」

　　梅愛莓無言以對。草莓姊姊？昊恩對外都這麼稱呼她的嗎？

　　「郭先生，你原本要說什麼？」

　　小郭猶豫了一下，看看對方關切的神情，心想透露個一兩句應該無妨，便將自家男模反常的情形做了個簡單的報告。

　　「確實很奇怪。」梅愛莓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來由，「其實昊恩很討厭成年男性，比起女性，他對男性更加排斥，按理是不會主動親近的。」

　　小郭聞言，詫異地反問：「真的假的？他有恐男傾向？我帶了他五年都沒……等等，他上一次拍攝西裝型錄的時候……哎啊！」他懊惱地抹著臉：「我早應該發現的，那時我還當他受不了高溫咧！他從未提過呀！不過我也是男的，他怎麼還願意跟我相處？」

　　「他以前跟我說過，他覺得你是個很敬業的經紀人，與性別無關。」

　　可以從那個怪脾氣的傢伙口中聽到稱讚真是令小郭快嚇死了，「不敢當、不敢當！我等等出去會不會出意外啊，太恐怖了！」

　　梅愛莓被逗笑了，大約可以理解為什麼鄰家小弟願意讓這個人帶五年之久，「郭先生，我想請問……」

　　「啊，不用那麼見外，叫我小郭吧！」

　　「好的，小郭，你說你們接案都會徵詢Alan的意願？」見到對方點頭後，梅愛莓繼續問：「以往不接電視或網路廣告的Alan卻忽然改變作風，接下這次的CM？」

　　「沒錯。」

　　「剛才那位高老闆私下來找你問Alan的事情？」

　　「對啊！所以我才會來質問他是不是跟人家有什麼過節。」

　　梅愛莓沒有回答，因為她覺得有點發毛。

　　一個人忽然變得反常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妳見過我父親嗎？」談昊恩問。

　　「沒有。」她回答。

　　「我也沒有。」

　　她還記得某天談佳茵心情鬱悶，在家喝了點酒，拉著來送點心的她哭訴了一番，談佳茵怨嘆自己年輕時被一個薄情的多金男糟蹋真心，對方早就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卻還到處拈花惹草，一得知她有了孩子後就立刻斷絕往來。

　　應該沒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吧……

　　不久，她告別小郭，回到自己住宿的房間盥洗，睡前仍想著「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

　　另一邊，關何也轉著同樣的念頭，不停地反省自己究竟哪裡露出馬腳了。

　　梅愛莓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產生變化，一定是有人跟她說了什麼……

　　礙事的傢伙真不少。

　　❤

　　第二天與關正耀會晤的地點訂在某間酒店的包廂。

　　與昨晚略為尷尬的氛圍不同，這次的商談在三人的公事公辦之下很快地結束了，關正耀主動與梅愛莓握了握手，誠懇地表達對後者的欣賞之情，並允諾將會儘快給予回覆。

　　「謝謝，靜候佳訊。」關何跟著伸出手。

　　關正耀的臉上掠過一抹冷笑，回握對方：「不客氣。」

　　「愛莓，妳先走吧！」關何說道：「前輩想和我敘敘舊。」

　　此話一出，令關正耀眼神異樣地瞥了他一眼。

　　梅愛莓心裡明白這是支開自己的理由，二話不說地退了出去。她刻意留了點縫隙，沒有將門扉完全闔上，身軀貼在牆邊一動也不動。

　　她知道偷聽的行為很不光明磊落，也很良心不安，可是她感覺關何隱瞞了不少事情，是友是敵都還像團迷霧般撲朔迷離，如果自己不多防備一點的話，很可能會吃大虧的。

　　「……你還想玩多久？」關正耀的聲音。

　　「這可不是在玩，沒有拉攏到金主前，我是不會收手的。」

　　「關何，凡事點到為止，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若是你想和有錢有勢的女人結婚，名單可長的，何必動用這種極端的手段？」

　　關何冷笑一聲：「那通通是你們的人，我看起來有那麼愚蠢嗎？你毀了我跟紀家的婚約，你以為我還會讓你繼續破壞嗎？」

　　「那你想怎麼樣，殺掉我？」關正耀說道，「你用盡心機追求，請問她動心了嗎？我看見的只有畏懼與提防而已，你何不承認失敗了？不是每件事都能如你所願的。」

　　「說夠了沒？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你不是孩子了，怎麼講話還這麼幼稚？你應該儘快離開梅記，別再執著了。」

　　「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坐的位子我一樣能坐，我究竟哪一點不如你？就因為我是三房，你是大房？你除了年資贏我之外，還有什麼可說嘴的！」

　　「因為你心術不正！」關正耀提高分貝說道：「你懂得什麼叫『體恤』與『寬容』嗎？你的自尊高傲到容不下別人！況且你應該叫我一聲二哥的，關何！」

　　兩人的爭吵大有越演越烈的趨勢，杵在牆邊的梅愛莓按著怦怦亂跳的心口，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接受關何是真的別有居心。

　　她的確對關何過度溫柔的態度存疑，也將關正耀的警告聽進耳裡，但是內心深處仍舊希望後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人。至於他與關正耀是兄弟，自己其實不怎麼吃驚，因為這兩人怎麼看都太相似了──那種冷漠的眼神簡直如出一轍。

　　關何追求自己的動機是為了錢？

　　梅家有錢嗎？答案當然是有，可是與名列百大企業的旭日相比？那是連車尾燈都看不到的。然而，關何將她當作目標？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莫非，關何認為與她締結婚姻就能得到梅家的金援？他是大企業少東，要什麼對象沒有？她就覺得奇怪，對方怎麼會看上她呢？

　　「我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關何說道，「你也知道梅愛莓是個人才，爸如果見到她也會同意的。」

　　「同意你的亂來？」關正耀冷聲回道，「你過不了我這關的，休想！」

　　「你──」

　　梅愛莓沒有再聽下去，悄悄地離開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後來已經是拔腿狂奔，她也不曉得自己想往哪個方向跑，反正只要能夠遠離那團混亂就好了。長期疏於運動的結果就是很快變得氣喘吁吁，肺部開始抽痛，像是所有的空氣都被擠壓出去似的，難受得要命。但她還是繼續跑，想藉由疼痛暫時忘卻煩惱。

　　直到自己再也跑不動，搭著騎樓的一根柱子喘氣。

　　她會感到哀傷是因為自己動了心嗎？平靜許久的心湖因為關何熱烈的追求而起了一絲漣漪，愛情的悸動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偏偏尚未能釐清那份曖昧時，就被狠狠地打醒了。彷彿上天跟她開了個一點都不有趣的玩笑，專程派一位這麼出色的異性來打擊自己。

　　她抹去頰邊的汗水，接著掏出手機，打開昨晚收到的簡訊。

　　我正在拍攝一支網路廣告，進度相當順利。妳那邊還好嗎？我很想見妳。

　　　　　　　　　　　　　　　　　　　　　　　　　　　　　　　　　　昊恩

　　昨晚睡前才發現鄰家小弟傳了這麼一封簡訊，談昊恩無論是否正在與她鬧脾氣，一定都會透過電話或訊息報平安，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只因為她不希望他再遇上什麼意外。

　　她遮著臉孔，幾近哽咽地低喃：「我也……很想見你。」

　　❤

　　「都是我的錯！」在派出所做筆錄的談佳茵掩面大哭：「我以為那個人是好人！我竟然看不出他對我的孩子有企圖！我是在商業晚會上認識他的，他看起來那麼斯文……要是我再晚一點回去……」

　　坐在她對面的員警對這樣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手裡轉動著原子筆，面無表情地聆聽，嘴上說著官腔的「這不是妳的錯，還有嗎」。

　　「他……那個人會坐牢嗎？」陪同前來的梅愛莓問道。

　　「強暴未遂嗎？當然會。」員警回答：「尤其被害人未滿十四歲，刑罰會加重。」

　　「誰知道會坐多久？說不定在獄中表現良好，沒幾年就放出來了。」站在梅愛莓背後的梅忠泰嗤哼道，「我不相信台灣法律，那傢伙是累犯吧？有接受過醫療嗎？有人看管嗎？沒有吧？你們要如何保護市民的安全？」

　　那名員警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們能提供的是加強巡邏，你提的問題很好，但我們的能力有限。」

　　「這還叫做人民的保姆？真不敢相信我得納稅養你們！」

　　「爸──」眼見氣氛轉僵的梅愛莓趕緊起身將父親拉到一邊：「爸！你幹嘛和警察先生吵架？他們能做的事情本來就很有限，也是很辛苦的。比起責怪他們，倒不如多關心談媽媽和昊恩吧！」

　　梅忠泰扶著額際嘆氣，「那孩子才幾歲就遇到這麼多不像樣的大人，我看他暫時不願理會他的母親了。」

　　梅忠泰至少說對了一點，歷經此事後，談家母子的關係變得更加緊繃、疏遠，得到一星期「病假」的談昊恩足不出戶，成天把自己關在臥房裡拒絕和母親說話，除了白開水外什麼也不肯進食，束手無策的談佳茵只得厚著臉皮來求助梅愛莓。

　　「對不起，求求妳……」面對一個母親無助的淚眼，梅愛莓當然吐不出一個「不」字。

　　當晚她去探望談昊恩，後者一看到她就掉下大串的眼淚，窩在她的懷中哭泣了半個晚上，也在她的誘哄下吃完一碗稀粥。

　　對受害者而言，案件的結束並不是結束，那種慘痛的記憶會一直留在腦海裡徘徊不去，沒有人可以斷定心理重建需要多少時間才算足夠，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都磨滅不去。

　　從此以後談昊恩變了，從青春期的彆扭變成了對任何人都刻薄的冷漠，也變得在課業上全神貫注，成績排名急起直追，順利考上了明星高中，幾年後錄取其心目中的師範大學，但是卻在中途放棄了入學資格。

　　當年，聞訊趕到談家的梅愛莓拉著鄰家小弟質問：「你為什麼決定不念了？那你將來打算做什麼？」

　　「我會去受訓成為模特兒，」談昊恩神情冷靜地回答，「如果我願意，也可以接通告多賺一點，比起越來越難做的教師，我寧可選擇這條路。」

　　「……真的？」

　　「真的，我媽也同意了。」

　　梅愛莓立即望向站在走廊上的談佳茵，她的表情帶著憂鬱，沉默不語。

　　「希望你不會後悔。」梅愛莓說。

　　「不會的。」談昊恩回。

　　❤

　　小郭曾經問談昊恩：「你踏入本行的動機是什麼？」

　　對方不答反問：「你提問的動機是什麼？」

　　非常不可愛！郭守正在心中下此評語，覺得老闆是存心整他，才會把這麼怪異的男模丟給他帶。

　　論美貌，談昊恩雖然在台灣模特兒界排不上第一，但也絕對有前十名的水準；論脾氣，路邊的野貓都比他溫馴；論敬業，連秀導都豎起大拇指稱讚；論社交，他媽的根本是孤獨一匹狼。

　　老闆說已有許多年沒見過如此有個性的年輕人，有談昊恩的加入一定能夠為死氣沉沉的事務所注入新氣象。新氣象？他可是天天祈禱其他人不要有樣學樣！挖掘談昊恩的前輩也直誇這孩子的素質好，吩咐他一定要好好磨練。前輩的眼光向來精準，不過他真的很懷疑啊，這次前輩是不是看走眼了？談昊恩除了清純仙子般的長相以外，究竟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他那張比姑婆芋還毒的嘴？

　　「別想得那麼複雜啊！」前輩聽了他的疑問後苦笑說：「小郭，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他這樣已經算是好搞的了，你何不利用他天生的優勢，讓他在短時間內擄獲攝影師的心？你帶過的人還少嗎？」

　　是不少，偏偏沒帶過臉這麼臭的。小郭自認心臟有點脆弱，時常被談昊恩嫌惡的眼神中傷。

　　幾年過去，談昊恩成了攝影師的寵兒，各大時裝設計師都指名他走秀，但卻因為不知名的個人因素，居然打死不肯參加電視廣告或電視劇的試鏡，白白錯失一舉成名的機會，讓小郭扼腕再扼腕，氣得想掐死這個性格古怪的年輕人。

　　如今，談昊恩破天荒地拿下一支廣告代言，在攝影機前展現出沉穩的台風與嫻熟的演技，小郭見到高老闆眼裡的讚嘆，便知道自家男模技驚四座，早就該大紅大紫了。公司提供的訓練並不只是走台步而已，至少前輩說對了一點，這孩子的資質是好的。

　　可是他真的不懂為什麼休息時間一到，談昊恩就要黏著高老闆不放？

　　莫非這個誰都捉摸不透的年輕人喜歡老男人？

　　老男人！小郭不由得摸摸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完全不敢想像那種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