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兄弟姊妹？沒有，我是獨生子。」

　　悄悄接近他們的小郭聽到這裡差點被口水嗆到。

　　有沒有搞錯？這到底是什麼展開啊！

　　「你的父母應該繼續增產報國的，多可惜。」高老闆笑語。

　　「高先生呢？看您好像很喜歡小孩。」

　　「當然，不過我那兩個女兒可沒有你好看呢，呵呵！」

　　「喔……」談昊恩的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只有兩個女兒？」

　　「是啊！內人怕痛，生了兩胎就結紮了，女兒也很好啊！」

　　談昊恩有幾秒鐘的沉默，「您不想要一個兒子嗎？」

　　高老闆的神情有點驚訝：「生不生男孩我不是那麼在意。」

　　「……」

　　私人話題在微妙的靜默中結束，談昊恩的異常快要嚇壞小郭。

　　因為他不說話了！他拍完預定進度不去黏高老闆，也不來和他吵架，更不擺臭臉了！

　　他就躺在休息間的長椅上發呆，那個遨遊宇宙的眼神就像是死掉了一樣！

　　小郭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鼓起勇氣問：「Alan，你是不是喜歡高老闆？」

　　談昊恩倏然轉過頭來，給了他凶惡的一眼。

　　小郭極力迴避對方的眼刀，「說真的，同性戀又不是什麼傳染病，我不介意的。這圈子出櫃的人也不少，如果你喜歡高老闆那種類型的彌……呃，性格熟男，我可以幫你介紹啊！何苦單戀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呢？人家都說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首就在……」

　　談昊恩整個人跳了起來，臉色黑得像是惡鬼附身，就在小郭以為自己要被揍時，前者甩門而出。

　　「唉！」小郭抹著臉：「不喜歡就說啊！真的搞不懂他……」

　　談昊恩無視和自己打招呼的工作人員，一臉怒容地離開片場。若繼續待在這個環境，他很可能會直接痛扁嘴賤的郭守正，然後再衝去痛扁高先生。

　　他直覺地選擇人潮較稀的道路行走，現在的自己需要安靜一點的空間。

　　午後的微風帶著秋季應有的涼爽，蓊鬱蒼翠的行道樹在紅磚道上連成一片陰影，三三兩兩的老人牽手散步，恬靜的風景頓時令談昊恩冷靜下來。

　　第一眼見到高先生的時候，他猶豫了。

　　過去他看了對方無數的生活照，心裡想的是這個人憑什麼過得那麼舒服，自己和母親就得承受這麼多痛苦？可是，等到實際見面時，他居然猶豫了，他不由得自問：「真的是這個人嗎？為什麼和媽描述的不太一樣？」

　　生父從未見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甚至表現得像是忘了自己曾有過妻子以外的女人，像是什麼也不知情……憎恨一個不知情的人有什麼意義？可如果不憎恨，他與生父之間還剩下什麼連結？

　　他蹲了下來，將臉孔埋進掌心。

　　自己做的這些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渾身一震，認出那是梅愛莓專屬的鈴聲。

　　「打擾到你了嗎？」彼端傳來鄰家姊姊微啞的聲音。

　　「沒有，我已經收工了……妳聽起來不太好。」

　　梅愛莓靜默片刻，再啟口時已經帶著哽咽：「我想見你，你在哪？」

　　她鮮少這樣說話的，難道出了什麼意外？談昊恩顧不得自己的恩怨情仇，立刻飛奔至對方的身邊。梅愛莓的臉色有點蒼白，雙眸赤紅，像是剛剛哭過。

　　談昊恩摸索身上的口袋，連張面紙都沒有，只好用指腹拭去梅愛莓頰上殘留的淚痕。

　　「誰欺負妳了？」

　　梅愛莓微微瞇眼，感受到雖然熟悉但從未意識到的寵溺，一股難以言喻的羞赧霎時沖淡了哀傷的情緒，化為兩片紅潮湧上臉龐。

　　她微微低下頭，悄聲道：「謝謝你，我真任性。」

　　「我喜歡妳對我任性。不對，應該說妳這傢伙都把心事往肚子裡吞，偶爾哭訴一下有什麼關係？」

　　這番話聽得她面紅耳赤，頭顱垂得更低。

　　談昊恩不以為忤，逕自牽起她的手掌，慢慢往鄰近的公園移動：「姊，妳還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果然還是昊恩摸起來最舒服。

　　梅愛莓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鄰家小弟的掌心，再次確認這種觸感是別人沒有的，「昊昊，你真好摸。」

　　「……」這什麼意思？他要回答「不客氣」嗎？

　　梅愛莓只是露出滿足的淺笑，並沒有多做解釋，談昊恩見到這種表情也吐不出任何煞風景的疑問。久未相聚的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邊走邊聊，邊聊邊吃，感覺像是回到學生時代般的單純、快樂。

　　梅愛莓忽然嘆了口氣：「都活到這個年紀了，自己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呢！明知道背後原因不單純，卻還是傻傻地想要相信對方是真心的。」

　　談昊恩瞅著她，心裡清楚她指的是關何，「相信別人的妳沒有錯。」

　　梅愛莓抬頭與談昊恩四目交接，那張圓潤的臉上拉開一抹燦爛的笑靨：「只有你會這樣安慰我。」然後踮起腳尖，摸摸對方的髮頂：「你真的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談昊恩一把攫住她的手腕，表情淡然地問道：「既然覺得我是大人，為什麼不考慮我呢？」

　　梅愛莓很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臉色轉紅，默默地縮回手臂。

　　見到鄰家姊姊既尷尬又害臊的樣子，談昊恩也感到有點難為情。自己每一次的表白都相當不浪漫，真不曉得是運氣太差抑或是自己太衝動。

　　「妳還會待多久？」他決定轉移話題。

　　「一天，只要等到正耀先生的回覆就會搭車回程。」

　　「……妳覺得他如何？」

　　「喔，我還當作你不想問呢！他與關何雖然是兄弟，可是性格南轅北轍。過去的事我不便評論，不過這一次請你相信你母親的眼光。」

　　「是嗎？」談昊恩咧開一抹略嫌僵硬的笑：「現在變成我是那個不識相的人了嗎？」

　　「唉！昊恩，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談昊恩撇過頭去，不願讓梅愛莓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明天……如果妳有時間的話，早上七點以後都可以來看我。」

　　梅愛莓的眼睛頓時一亮，神情雀躍地拉著他的手臂：「當然好呀！終於能看看你工作的情形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

　　聽說這支啤酒CM將來是要在網路上發行的，擔綱主角的談昊恩必須先在室內拍攝完畢，再到戶外取景完成片尾的鏡頭。第一次參觀拍攝現場的梅愛莓感到既興奮又好奇，在場地左看看右看看，提出許多問題，談昊恩都十分有耐心地一一解答。

　　高先生一踏進門就見到談昊恩與一名嬌小的女子相談甚歡的情景，不由得多瞧了幾眼，因為談昊恩此刻的表情溫柔似水，盈滿了深厚的眷戀，如此真實的神態比任何演技都更加吸引人，似乎曾有個女人也露出同樣動人的表情。

　　「愛莓姊，我該上工了，妳隨時都可以離開，注意安全。」談昊恩未察覺到背後的視線，逕自對著梅愛莓說話。

　　「嗯，我知道了，不用擔心。」梅愛莓咧開爽朗的笑，已不見昨日的陰霾。

　　談昊恩感染到對方的好心情而跟著露出柔和的笑容，劇組人員和小郭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向來酷愛擺臭臉的模特兒連下戲之後都維持著怡人的微笑，突來的轉變令人難以適應。

　　梅愛莓的存在雖然引起許多人的好奇，但是在小郭八面玲瓏的掩護之下，眾人都以為梅愛莓是小郭新請的助理，況且這位「助理」自動自發地幫忙發放礦泉水、遞毛巾，溫潤的圓臉十分和善，言談也客客氣氣的，很討人歡心，不少人對其讚美有加。

　　「不好意思，勞煩妳做這些事。」小郭覺得過意不去。

　　「能幫上忙我很高興。」這是梅愛莓的真心話，自己能為鄰家小弟做的事情並不多，只要是能讓昊恩重展笑顏的事，自己都會盡力達成。

　　「幸虧有妳，」小郭苦笑道：「Alan這幾天情緒起伏很大，我原本擔心會影響到今天的拍攝，還好妳在這裡坐鎮，他的表現出乎我意料的好。晚點要不要和我們吃頓飯？我想Alan的心情會更好的。」

　　「其實我還在等一通電話，只要……咦？昊恩人呢？」

　　小郭聞言，忙不迭地轉動脖子環視一圈，當真沒見到自家男模的影子。

　　「可能去卸妝了吧？」他說，「他前兩天都會纏著高老闆說幾句話再卸妝的，怎麼……呃？奇怪，高老闆也不見了。」

　　梅愛莓的心跳不安地加速，手心滲出薄汗，「小郭，你說過高老闆格外注意昊恩……」

　　「不，事實上他們兩個都很注意對方──啊。」小郭一愣，與梅愛莓交換了一個錯愕的眼神：「天啊！該不會──」

　　他立即抓了幾個工作人員詢問，得知談昊恩在十分鐘前和高先生雙雙從後門走了。

　　「夭壽！」小郭忍不住咒罵一聲，與梅愛莓一同追了出去。

　　高先生與談昊恩佇立在酒吧後方的一條胡同之中。

　　二人盯著彼此，許久都不開口說話。

　　談昊恩率先有了動作，他拿下別在鬢間的黑色髮夾，淡淡問道：「不知有何指教？」

　　「不敢說指教，只是有幾個問題想請你解惑。」高先生回道。

　　「喔，」談昊恩的神情很冷淡，與先前的熱情表現落差極大，「假如是想告訴我有什麼缺失，我比較希望是在熱鬧一點的地方談。」

　　「你誤會了，不是工作上的問題。Alan，你父親是誰？」

　　「無可奉告。」

　　「你為什麼要接近我？」

　　「……」

　　「我聽說你以前都不肯接受代言，為什麼會答應我的委託？」

　　「……」

　　「你長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談昊恩悄悄握緊了拳頭，反問：「哪位朋友？」

　　「一個一心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女人。我那時候很迷戀她，她像天使般美麗，聲音很動聽，身材很誘人，在床上完全配合我，是個幾近完美的女人，可惜出身清寒，我不可能娶她的，然而她卻想不透這點，癡纏著我不放。你真的很像她，怪不得我一眼就選中了你。」

　　談昊恩望著地面：「我是否要說聲『謝謝』？」

　　高先生笑了笑，「有一天，她說自己懷孕了，我不想她未婚生子，就給了她一筆錢請她到醫院墮胎，從此斷絕往來，以免讓她懷有一絲希望。你知道的，藕斷絲連很殘忍。Alan，你覺得我錯了嗎？我也是替她著想呀！你說她有沒有聽話呢？」

　　「……」

　　「我甚至不清楚，如果她選擇將孩子生下來，會不會讓孩子來跟我索討贍養費？」

　　時間像是凝結了，高先生吐完這番話便沒有動作，談昊恩也垂著頭顱悶不吭聲。這一方天地非常安靜，連一條流浪狗翻找垃圾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你好像感覺很委屈。」談昊恩終於抬起頭，「好處都讓你占盡了，卻還在裝可憐。她有沒有生下孩子又怎麼樣，你根本就不在乎不是嗎？我反倒納悶自己到底在遲疑什麼，明明被生父當作是多餘的東西，為什麼還在奢望可以得到他的親情？我應該要貫徹始終的，從一開始就該讓你倒在地上求饒！」

　　他箭步上前，抓住高先生就往地上撂倒，後者激烈掙扎，卻抵擋不了如雨點般落下的拳頭，每一拳都打擊在脆弱的腹部上，痛得他連呼喊都失去力氣。

　　談昊恩打紅了眼，出拳毫不猶豫：「你沒有兒子，我也沒有老子！你憑什麼教訓我！憑什麼囂張！王八蛋，人渣，垃圾！」

　　他發狂地痛毆生父，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喘息與心跳聲，外界的雜音他聽不見也不想關心，直到小郭硬生生地將他架了開來，他尚未發洩完畢，立即像頭困獸般咆哮起來。

　　「昊恩！」梅愛莓揪著他的衣袖大叫道：「夠了，別打了！會出人命的！」

　　她的聲音令談昊恩靜了下來，眼神呆愣地望向她：「我是活該的嗎？我和媽媽活該被拋棄嗎？我活該被歧視、被嘲笑嗎？為什麼他可以快樂地過日子，而我們不可以？我只不過讓他體會一下肉體的痛苦，並不過分吧？我沒有錯，錯的是他，是他啊！」

　　小郭放開談昊恩，蹲下檢視高先生的傷勢，雖然只是皮肉傷，但是人已經痛得意識渙散，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此時他整顆心都涼了，發生這樣的暴力事件要如何善後？屆時鬧上法院、鬧上新聞，不僅僅談昊恩的星途毀了，連帶所屬的演藝公司都會遭受牽連。

　　「你再怎麼恨他，都不能這樣打人！」小郭氣炸了，「這不單純是你的私人恩怨而已，我們的名聲呢？其他藝人的未來呢？你想過沒有？就算你今天將他打死了，你洩恨了，請問你要不要坐牢、要不要償命？你給我回去面壁懺悔！愛莓，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胡同內的突發事件引來一場小騷動，幸好救護人員來得快、去得也快，劇組同仁幫忙打圓場兼清理現場，才沒有引來更多人群圍觀。

　　談昊恩的精神依然很不穩定，無論旁人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也不做任何回應，只是緊緊地扣著梅愛莓的手臂，像是唯恐她離開自己。

　　「……我沒輒了。」小郭撐著額頭，神態疲憊，「這件事會如何發展全看高老闆的意思，怎麼想都是凶多吉少，我必須去向人家賠罪，懇求他原諒Alan……」

　　「這……」梅愛莓也覺得不妙，瞥向身邊的談昊恩：「再怎麼說，他始終是你的父親，你去好好道個歉，說不定……」

　　「不要！」談昊恩忽然抱頭大叫，臉頰滾落兩串眼淚，「為什麼是我道歉？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全都要怪我！」

　　「昊昊，沒有人怪你！不要就不要吧，我們不會勉強你的！」

　　小郭看著談昊恩窩在梅愛莓的懷裡啜泣的模樣，心中無限感慨。

　　以前聽人講過，最可怕的莫過於親情暴力，想躲都躲不了。能夠讓一個男人失去理智痛毆生父，行為忽然退化成幼兒，究竟是多麼深重的傷口？

　　「唉！就說老闆是在整我嘛，把問題兒童丟給我……」小郭再次嘆息：「愛莓，麻煩妳先陪Alan回去，我得趕去探望高先生。」

　　梅愛莓會意地點頭，轉身就帶著還在哭泣的談昊恩走回旅館。梅愛莓住宿的樓層距離較近，便二話不說地將人帶進自己的房間。

　　「沒事了，乖。」她讓談昊恩坐在床沿，摸摸他的臉頰：「想不想喝點熱茶，我泡給你？」

　　談昊恩的反應有點遲鈍，眨了眨迷濛的淚眼，數秒後緩慢回答：「我什麼都不想喝，我只要妳待在我身邊。」

　　梅愛莓依言坐了下來，神情擔憂地望著他：「這裡沒有別人，想哭的話就大聲哭吧！」

　　她原本估計談昊恩會忍不住大哭一場，不料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抱我。」低啞的嗓音挾帶著卑微的希冀。

　　梅愛莓立即伸手圈住渾身輕顫的男人，「這樣有沒有感覺比較安心？」

　　懷裡的人點頭，半晌後啟口：「我會走上這條路，就是為了我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