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談昊恩止步，回頭瞥向經紀人：「我倒是想問你，高老闆真的是主動聯絡你的嗎？」

　　「是啊！」

　　「他私底下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沒有。Alan，你是怎麼了？從昨晚開始就變得非常奇怪。」

　　變得奇怪？談昊恩知道自己一直都很奇怪，只不過沒有必要和旁人解釋什麼。他漸漸覺得煩躁起來，表明自己想獨處後，箭步返回旅館。

　　他在旅館大廳停了下來，掏出手機迅速地傳了一封簡訊和梅愛莓報平安。他答應過對方，無論如何都要讓彼此安心。其實比起冷冰冰的文字，他更想聽聽梅愛莓溫柔的聲音，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不曉得現在的愛莓在做什麼，加班嗎？或是在家裡哼著曲子烤蛋糕？

　　好想她……

　　忽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渾身一震，望向手裡的螢幕，居然是母親打來的。

　　他沒好氣地接聽：「幹嘛？」

　　被兒子冷漠以對的談佳茵聲音相當無辜，「很久不見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

　　談昊恩揉著額際，片晌回道：「我都多大的人了，不會照顧自己嗎？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

　　「昊恩！別這麼急著掛電話好不好？我才問一句你就不耐煩了……你的生活費夠不夠用？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妳知不知道妳的問題很煩人啊！我有必要說明一切嗎？」

　　「你……唉！」談佳茵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孩子越大就越難懂了，「你聽我說，若是你覺得一個人生活也可以過得很好，那我不會干涉什麼。不過我希望你能給正耀一個機會，他真的和以往那些人不一樣。自從發生那件事後，我是不願意再談感情的，或許我早就該認命，自己這輩子注定遇不到好的姻緣。我拒絕過正耀，可是他說他不會放棄……」

　　頭一遭聽母親吐露心聲的談昊恩感覺渾身不自在，說不清是排斥或是錯愕，整個人呆愣地杵在原地，連路人擦撞到自己都毫無所覺。

　　「……他真的是個好人，」談佳茵哽咽起來：「他怪我打了你，怎麼可以摑你的耳光，你都二十三了……對不起！我是個失職的母親！你偶爾回來看看我好嗎……」

　　後面談佳茵講了什麼談昊恩都沒有聽見，因為他垂下手臂，雙眼瞪著地板，思考這句道歉到底來得算不算遲。

　　不完整的家庭並非代表不幸，遺憾他的家庭正好符合「不完整」與「不幸」，到了現在單親依然會成為他人嘲笑的話柄，就因為他跟別人「不一樣」。不一樣意味著異常，非我族類其心必殊。從小到大遭受的不公不義他可以吞、可以忍、可以淡忘，但卻不能接受母親的執迷不悟。

　　因為談佳茵的執迷不悟才會讓他成為受害者──其實他們都是得不到同情的受害者。

　　如今母親向自己懺悔，他應該感到欣慰嗎？

　　手機通話尚未中斷。

　　談昊恩重新抬起手臂，對著話筒說：「我想休息了，下次再談。」
　
　　❤

　　北上的高速公路路況良好，陽光明媚，萬里無雲，是出遊的好日子。

　　梅愛莓坐在副駕駛座，雙眸盯著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雖然表面看起來十分冷靜，但是內心忐忑不安到很想跳車。

　　今天是她和關何出差的頭一天，前陣子為了一些感情瑣事搞得吃不下、睡不好，加上現在必須和關何一同行動，精神上的壓力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整個人消瘦一大圈，周遭的人都在問她是不是心血來潮想減肥。

　　如果減肥可以解決所有事情，她就是減不下也要減！

　　自己的確是答應了關何從朋友開始做起，可是對方好像不打算慢慢來，各種殷勤讓她難以招架，實在是……

　　「下了交流道，大約再十五分鐘就會抵達……愛莓，妳有聽見嗎？」

　　被拉回注意力的梅愛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妳一直不看我，是不是我哪裡惹妳不快了？」關何苦笑。

　　「……沒有，我在發呆。還麻煩你開車載我，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客氣，這不算什麼。」

　　「我在想，旭日怎麼會看中我們？條件比我們好的大有人在。」

　　關何笑了笑，「何必想得如此複雜？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環。」

　　「也許吧！但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呵呵！可別想到自己頭痛，對方與我們約定共進晚餐的。」

　　關何說的有理，於是梅愛莓暫時將疑團置之腦後。不久，他們抵達了預訂的旅館，各自進入房間整理行囊。

　　梅愛莓心想這樣正式的場合應該要稍微打扮一下才不會失禮，便拿出談昊恩先前送給她的其中一件洋裝。上半身是平口露肩設計，肩膀上有兩條綁帶可加強固定，裙襬皺褶如花瓣般綻放出美麗的圓弧，織紋細密的蕾絲邊將水藍色的連身裙襯托得十分夢幻甜美。

　　她在家裡挑來揀去，好不容易選定一件，雖然她仍然覺得自己不適合如此可愛的衣服，可是這已經算是最素雅的樣式了，幸好自己還拿得出一雙可以搭配的鞋子，不然可有得傷腦筋了。

　　喔、不對，還有化妝呢。

　　她穿戴整齊後，表情帶點憂愁地坐在梳妝鏡前。

　　她鮮少化妝的，連眼線都不太會描，該怎麼辦才好？

　　自己這張臉客觀來說並不難看，稱得上眉清目秀，就是圓了點，並不像電視上吹捧的古典瓜子臉，身材就更不用說了，跟修長窈窕完全沾不上邊，若不是最近瘦了一些，她還真怕自己套不下這件洋裝。

　　思來想去，她決定在臉上打一層粉底，刷上睫毛膏與腮紅，最後用櫻桃色的唇蜜妝點，看起來終於有那麼一點像樣了。她拿起梳妝台上蝴蝶造型的水鑽髮夾，將齊肩的鬢髮別在耳後，大功告成。

　　「呼……」她忍不住吐了一口氣，真心覺得化妝比工作還累人。

　　低頭看看腕錶，距離晚餐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她暗叫好險，提前準備果然是正確的，打扮的工夫太折騰人了。

　　梅愛莓快步走出房間與同伴會合，關何一見到她就笑瞇了眼，連番的讚美令她羞得滿臉通紅。

　　「看來今晚我得當個護花使者了。」關何伸出手掌，示意她搭上來。

　　「呃，這個……」

　　「請別誤會，我只是看妳似乎不習慣高跟鞋，以防萬一而已。」

　　她是真的不習慣。梅愛莓不敢逞強，於是默默地伸出手。

　　與旭日約定的地點位於旅館附近的義式餐廳，他們二人漫步走著，在喧囂的夜都市中，他們顯得異常安靜。

　　「那裡真熱鬧。」關何忽然開口。

　　梅愛莓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對向的街道擠滿了人群，像是在圍觀什麼表演似的。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應。

　　現在梅愛莓的內心非常混亂，她知道關何在追求她，表現得殷勤一點是意料之中的事，姑且不論關何是否出自於真心，自己都很難平常心以對。自己可是連一次戀愛經驗都沒有，突然就這樣與對方親密接觸是對的嗎？她根本沒有跟男人牽過手。

　　不對，她只和昊恩牽過，她只習慣昊恩的觸感，從細細軟軟的小手逐漸變成厚實溫暖的大手，雖然曾經感嘆過歲月不饒人，但那種感覺是既舒服又安心的……

　　咦？

　　在她持續混亂時，關何已帶著她進餐廳就座。

　　「旭日的代表應該快到了。」關何說道。

　　他料得很準，不一會一道身影就在桌旁駐足，傳來低沉的男嗓。

　　「抱歉，讓你們久等。」

　　梅愛莓連忙站起身：「不，我們才剛到！請坐──呃？」

　　「呃？」來人也一臉錯愕。

　　「關先生！」

　　「梅小姐？」

　　始終坐在位子上觀望的關何微笑道：「哎呀，兩位認識？」

　　據關何的說詞，對方推派的代表原本是一位中年女士，但是中途行程有變，便趕緊找了個聽說也十分優秀的男士代打，好巧不巧地那個人是關正耀。

　　幾分鐘後，三人氣氛融洽地談笑著。

　　「關先生……」

　　兩位關先生都望著梅愛莓，令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改口：「我是說正耀先生，這真的太巧了，我到現在都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原來你是旭日的員工。」

　　「真的很巧。」關正耀莞爾道，一雙狐狸眼淡淡掃過正托腮望著他的關何，「這幾天我到這裡出差，上頭就請我順道來與你們接洽。梅小姐才真的令我訝異，這個案子是妳提的？」

　　「是的。」

　　「過去也有人提過相似的點子，可是卻沒有妳的詳實徹底，還分了數個階段測試水溫，妳這樣的將才待在梅記可惜了。」

　　忽然受到如此褒獎，梅愛莓羞赧得連耳朵都紅了。從小到大她所得到的都是「還可以，再加油」、「不夠好，再努力」的評語，父親唯恐她驕矜自滿，從不會說這麼好聽的話。

　　「我也這麼覺得。」關何替關正耀倒了一杯熱茶，笑盈盈地說道：「我以前待的公司缺的就是這種人才，話說千里馬也得有伯樂挖掘，你說這個伯樂應該上哪找呢？」

　　關正耀面無表情地捧起茶杯，「這可問倒我了，我也很想知道。」

　　「我們這樣談下來，你的評估如何？敝公司這些年的獲利大幅成長是有目共睹的，幕後推手你現在也見到了，還有什麼疑慮嗎？」

　　「疑慮是有的，但不在梅記身上。」

　　「哦？那在誰身上？」

　　關正耀沒回答，關何也沒追問，兩人就這樣冷冷地笑了一聲。

　　梅愛莓覺得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在冷嘲熱諷，抑或是男人之間特殊的打趣方式？

　　兩位關先生不給她時間分析，繼續你來我往。

　　「閣下看起來似乎很受梅記重用，不知道從事多少年了？」

　　「謝謝誇獎，還不滿三個月呢！倒是前輩你這麼年輕就能獨當一面，相當了不起呀！」

　　「哪裡、哪裡，你真客氣……」

　　時光在兩個男人的攻防戰中流逝，被晾在一邊的梅愛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非常。她壓根不曉得發生何事，只能眨著慌張又無助的圓眼，低頭喝自己的熱湯。

　　難不成他們早就認識了？世界有這麼小嗎？

　　仔細觀察，這兩人真的有幾分相似……

　　「我去一趟洗手間，暫時失陪。」梅愛莓趕緊溜到女廁喘一口氣，開始苦惱接下來該怎麼打圓場才會顯得自然。也有可能純粹是自己想太多，人家在說笑，她卻傻傻當真。

　　……真的是在說笑？

　　她低嘆一聲，徐徐走出洗手間。

　　「梅小姐。」

　　她被嚇了一跳，吃驚地望向杵在走廊等候的關正耀，「咦，呃，你……」

　　「對不起，我無意驚嚇妳。」對方苦笑道：「我只想來說幾句話，關何是妳的助手嗎？」

　　「不是，他是行銷部的，我父親十分看好他。」

　　「喔……」他點了點頭，「他向來高竿。梅小姐，妳喜歡他嗎？」

　　突兀的問題再一次嚇到梅愛莓：「我對他──我、我們不是──」

　　「別慌，我不是愛好八卦的人。」關正耀拍拍她髮頂，神色溫柔地說：「梅小姐，妳是個好女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妳被傷害。」

　　……什麼？

　　「關何很有才幹也很有魅力，千萬不要被他迷惑了。也怪我沒能阻止他，否則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事了。」

　　關正耀這番話等於承認了他與關何是相識的，並且十分熟稔。

　　「正耀先生，我不懂。」

　　「妳懂的，妳很聰明，總而言之不要喜歡關何。我先回去，耽擱太久他會起疑的。」

　　這頓晚餐三人吃得很快，關正耀留下一句「明天再見」便率先離席。

　　梅愛莓呆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腦中還盤旋著方才的警告。

　　不要被迷惑？他認為關何別有居心嗎？可是，自己能給關何什麼？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對方用盡心機也要得到的？

　　「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趕緊回去休息吧！」關何出了店門就牽起同伴的手掌。

　　梅愛莓像是被電擊似地抽手，乾笑著回：「謝謝，不過我還有精神，你不用時時牽著我。」

　　被這麼一堵，關何微感錯愕。

　　梅愛莓給了一個歉意的笑容：「我想盡快回房梳洗，失陪。」

　　她踩著不習慣的高跟鞋，步履有點蹣跚地踅回旅館，暗自後悔自己穿了雙自找麻煩的鞋子，待會回房一定要好好按摩腳板。

　　忽然，她感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關先生，我真的不需──咦？」她在回頭後瞪圓了雙眼：「昊恩！」

　　佇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甫下戲、著寬鬆便服的鄰家小弟，那張帶點疲倦的美麗臉龐冷冰冰的，漆黑的瞳眸正幽深地望著她。

　　「真的是妳。」談昊恩將盛裝打扮的梅愛莓從頭看到腳，原本就不甚好看的臉色變得更鐵青了，「妳穿著我送的衣服跟誰約會？關何？」

　　「昊恩，你怎麼……啊，你是來這裡工作的吧？其實我這是為了洽公，所以……」

　　「所以穿給別的男人看？」

　　梅愛莓此刻已無法忽略對方的怒氣，從乍見熟人的驚喜中回神後，就升起一股困窘：「我……不是的，你想到哪去了？昊恩，你別這麼大聲，大家都在看我們……」

　　談昊恩聞言，惡狠狠地瞪了周圍的人們一圈，然後拉著梅愛莓上階梯。

　　「等……啊……」反應不及的梅愛莓拐了一下，一隻鞋的鞋跟就這樣斷了！她傻眼地瞪著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現在可好了，得高低腳走路。

　　「別動。」談昊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只見他彎下腰、兩手一伸，將梅愛莓打橫抱起。

　　「哇──」梅愛莓嚇得驚叫出聲，反射性地掙扎起來：「昊昊，快放我下來！別這樣！很、很丟臉！而且我很重──」

　　談昊恩當然不甩她的抗議，也不甩路人或欣羨或訕笑的目光，大步朝樓上的房間前進，而梅愛莓沿途遮著臉，生怕被人認出來。

　　談昊恩的懷抱她是十分熟悉的，清爽的香味、穩定的心跳、暖和的體溫，從小到大始終如一，這類的親暱舉動算是家常便飯，可是被公主抱是人生頭一回啊！完全不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公主抱！她的心臟很小顆，不要這樣玩她！

　　不一會，梅愛莓感覺停止前進，談昊恩將她放了下來，她正想鬆口氣時，卻發現自己杵在一扇房門前。再看看四周，雖然一樣是桃木的牆面，紅地毯的走道，可是這裡不是自己住宿的樓層。

　　「昊恩，我的房間在……」

　　「這是我的房間。」談昊恩不想廢話，直接打開門，將人帶了進去。

　　梅愛莓在床沿坐了下來，輕捏著小腿肚，「我真的是來洽公的，打扮是為了禮貌。」應該說，自己化不化妝都差不多，但遇到正式場合還是得意思一下。

　　談昊恩拉了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入座，並托著腮將她的模樣再次審視一遍，「不行，我還是覺得不爽，第一個看見的人居然不是我！我早就知道妳這樣穿很可愛，之前叫妳穿都死活不肯！」

　　「可、可愛？」梅愛莓一臉吃驚。

　　「當然！不用減肥就很可愛！」談昊恩皺著眉摸摸對方消瘦的臉頰，「妳怎麼忽然想減肥？原本的樣子很好啊！」

　　說到身材就覺得頗尷尬，梅愛莓微微撇過臉，不敢直視對方的雙眼。

　　「我沒有刻意。」

　　「什麼？」

　　「人人都說我為愛消瘦，其實我……並沒有刻意。你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要怎麼做才不會讓你難過。」

　　談昊恩望著她片刻，搖頭道：「想這麼多沒有用，在妳喜歡上我以前，我就是注定會難過的。」

　　「……」

　　「我的對象我自己決定，不是妳說配不上就配不上的。」

　　「昊恩，你真的很傻呢。」

　　「妳也是啊！」談昊恩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終於見到妳一面，我可以安心了，蛋糕一樣很美味，謝謝。」話落，打了一個呵欠。

　　梅愛莓知道他一天的辛勞絕不在自己之下，連忙要讓出床位，然而自己卻忘了稍早前鞋跟分家的悲劇，腳步一個踉蹌，身軀直直摔進談昊恩的懷裡。

　　「抱歉！」她十分慌張地想起身：「有沒有撞傷你？我太不小心了……」

　　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身，像是擔心她會溜走似的，圈得非常緊。

　　「昊昊？」

　　談昊恩將臉埋進她的肩窩，嘆息般地說道：「多久沒這樣抱著妳了？暫時不要離開好嗎？」

　　梅愛莓當真聽話地停止動作，任由對方擁抱。

　　這個弟弟向來愛撒嬌，即使長大成人了性格也沒有改變多少。

　　在沉默的擁抱中，梅愛莓的內心漸漸湧上幾分窘迫。

　　過去的自己就像是被鬼遮了眼，從未注意到談昊恩的身上已散發著成熟的男人氣息，以及雖然纖細但肌理結實的軀體，自己白白吃了頓嫩豆腐，實在很難為情。

　　「會討厭嗎？」談昊恩低聲問。

　　梅愛莓伸出雙手輕撫著他的背脊：「一點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