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六章 資格(二)

　　我啞然地俯視著懷裡的頭顱，鼻息間又繚繞著那股熟悉的香草味，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頭髮像是台灣黑犬的毛皮般閃閃發亮，看起來就是很柔軟、很好摸的感覺……嗯，果然還是一樣光滑、柔順。

　　他察覺到我的動作，身軀頓時震動了一下。

　　嚇！我的手！居然又──「對……對不起。」

　　「沒關係。」他的語調很平穩，「我只是……不太習慣，以往都是我安慰別人。」

　　說的……也是。

　　他一定沒有跟別人撒過嬌吧。

　　「要是……不想出國的話，就說不要吧？」

　　我感覺他好像猶豫了一會，但是答案並沒有改變：「有些事必須由我來做。」

　　我嘆氣：「有時候我真佩服你，怎麼會擁有這麼高尚的情操。雖然我只和你爸爸聊過一次，但是他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個專斷獨行的人，他應該不是強迫你的對吧？」

　　「……我是自願的。」

　　這下好了，他們父子三人的結不是普通的難解。

　　「你要多相信你弟一些，他很聰明。」我將今天歸納好的心得說給他聽，「他做事跟你一樣仔細，不只如此，還準確掌握每個人的優缺點，這表示他會看人，在這個年紀算是很了不起了。」最重要的是他會耍陰的，你不會，人家都說無奸不成商……

　　「他的身體不好。」

　　「先天底子是比較差，但不是不能調理啊，你也說可以改善的。你太寵他了，簡直是溺愛。」

　　他的聲音有點不快：「我只有他這個弟弟。」

　　是誰不久前說自己太寵羅海昕的啊？我再一次被羅家兄弟打敗。一個是愛兄如狂，一個是護弟成癡，兩個都沒救了。

　　等羅大少的情緒比較冷靜以後，他送我回家，當我開門準備下車時，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臂。

　　「怎麼了？」

　　「今天謝謝你。」他望著我，嘴角帶笑，但眼神卻透著一絲哀傷，「下次不要再隨便跑過來了，我不值得。」

　　什麼？我愣了愣，覺得他這番話非常令人費解。什麼叫做他不值得？不值得關心他？為什麼？他怎麼……

　　「東環！」阿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從巷子轉角奔了過來，原本擔憂的神情在看到我安然無恙後鬆了一口氣，他不顧還拉著我的羅大少直接將我抱入懷中。

　　「呃，阿聖，等等──」

　　「太好了，你沒事！阿誠跟你爸媽說你到我家問功課，我一直在家等阿誠的電話，到剛剛才決定出來看看……你到底跑去哪了？」

　　「啊，我……不，等、等一下！」我被突然殺出來還抱住我的阿聖弄得很混亂，急忙將他推開後，轉頭向羅大少問道：「你為什麼要那麼說？難道我不能站在朋友的立場關心你嗎？」

　　羅海封首先瞥了神色不太好看的阿聖一眼，爾後輕輕搖了搖頭：「你也有很多要煩心的事，我沒有資格增加你的煩惱，更何況……」他頓了頓，續道：「你還是多珍惜身邊的人吧！」

　　他不給我回話的機會便逕自關上車門，迅速遠離我們的視線。

　　我呆呆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說不清現在的自己是什麼心情。雖然他這陣子變得有點怪，但今天這情形……實在太怪了！總覺得他話中有話，還做出了驚人的結語──什麼叫做他不值得？又叫我珍惜身邊的人，他也是我身邊的人啊！他沒有把自己算在內嗎？因為準備要出國了，所以提前跟我拉開距離？這算什麼啊！

　　「你們去了哪裡？」阿聖低聲問。

　　我沉默地搖頭，轉身走向家門。

　　「慢著！」他伸手攫住我，眉心已皺成一團：「為什麼不能跟我說？他不准你說？」

　　我勉強壓下心中的厭煩，慢慢撥開他的抓握，「你不要做無謂的猜測，我只不過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過去探望他而已。」

　　「探望？在哪？」

　　「往後我去了什麼地方是否都要跟你報告呢？」

　　「你──」他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但隨即冷靜下來，說道：「好，你說你擔心羅海封，你要知道你突然離家也讓我、阿誠，還有你爸媽擔心。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我們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幫你。」

　　他說的沒錯，是我理虧，可是我現在不想聽他說教，「如果你說完了，那就晚安明天見。」

　　他冷笑，「你嫌我囉唆是吧？那好，從現在開始你都不要和我說話！」語畢，他撇頭就走。

　　他是真的生氣了，我想叫住他，但聲音到了嘴邊卻喊不出口，原本就挺煩悶的心情更煩了。





　　「……噢，王子！」原先該是感嘆的語調經由某人的嘴裡說出來後，卻變成死板的機器人聲音：「這是由美麗的誤會所造成的戀情，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面對世人的眼光，就是為了要與你長相廝守……」

　　「拜託！有感情一點，投入一點好不好！」康樂股長手裡緊抓著劇本猛敲著講台，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你他妹的沒吃飯啊！要卡幾次你才能進入狀況？下一句輪到王子了！」

　　「我都明白，我這一輩子只會跟妳在一起。」飾演王子的人非常配合地背熟了台詞：「可是仙杜瑞拉需要妳的魔法替她找尋真命天子，她不同意我們神聖的愛情，所以我們必須要找到白雪公主的繼母，讓她詛咒仙杜瑞拉失去記憶。」

　　「王子，那你的公主要怎麼辦？」

　　「她已經得到真愛，彼得潘會愛護她一生一世。」

　　「……王子，你這個雜碎。」

　　「卡！卡卡卡卡卡！」康樂神準地將劇本砸在阿誠的臉上，她跳著腳大罵：「不要給我竄改台詞！神仙教母，你是神仙教母耶！不必多麼嬌滴滴的，但至少要親切一點吧！你板著一張死人臉，念台詞像是在念經，你當你在超渡亡靈啊！」

　　「鬼才親切得起來啦！」被劇本砸臉的阿誠也火了，他指著身前面露不耐的好友阿聖，以同樣驚人的音量回罵：「妳媽的自己過來re詞看看！對著這張像是你欠他八百萬的凶惡臉，把剛剛的肉麻話再說一遍！為什麼神仙教母不去生禮服給仙杜瑞拉穿，必須得在這邊跟噁心的王子海誓山盟啊！」

　　「我覺得你比較噁心，神仙教母。」阿聖淡淡地回。

　　「幹，閉嘴啦！」

　　「你們都給我安靜！」耐性已經告罄的康樂伸手往桌案重重一拍，沉重的聲響震得在場所有人都不敢吭聲，「我們要扮演童話角色沒有錯，可是誰都沒有說過要按照原著表演啊！劇本是大家一起討論、表決的，沒參與到的人沒資格講話！」

　　被這麼一堵，阿誠就算有再多的抱怨都沒辦法吐出口了，誰教我跟他開會時缺席呢？

　　他朝我拋來一個哀怨的眼神，我攤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我們現在在團體討論室內進行初次的排練，因為角色扮演組大約占了三分之一的人數，幹部便決定租借兩個討論室，康樂和班長各別負責一批人馬。就目前而言，大夥兒都挺入戲的，台詞也記得很熟，排練算是十分順利──阿誠除外。

　　「好啦！」康樂拍拍手，示意下一組人馬上場：「現在換彼得潘和愛蘿拉，從第二幕開始！」

　　我不由得輕嘆一口氣，認命地走到指定位置，幸好先前我就已經熟背台詞，和溫茜茜對起戲來沒有什麼障礙，比較有問題的是另一個人。

　　我瞄了一眼正在和同學說話的阿聖，他真的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打定主意跟我冷戰到底。有幾次我想跟他談談，但他都是正眼不看我一眼，甩頭就走。他表現得那麼決絕，連阿誠都咋舌了。

　　「看來他真的很生氣啊！」當時目擊的阿誠神情無奈地搖頭：「這次說真的是你不對啦，不過我現在指責你也於事無補，等過幾天他氣消了我再替你勸勸他吧！」

　　「……回神啊，公主，不准給我發呆！」康樂的叫喊聲驚回我的思緒。

排練結束後，我沒有和阿誠招呼一聲就先走了出去，想也不想地進到對面的圖書館內吹冷氣讓思緒沉澱下來。

　　雖然我明白阿聖生氣的原因，但我並不後悔去找羅大少，他有他的顧慮，我也有我的立場，若要說道歉，自己又拉不太下臉來，因為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什麼。嗯，我沒有錯。

　　「不要在這邊擋路好嗎？」一個說話聲驀然在我耳畔響起。

　　「噢！抱歉──咦？」我不由得吃驚地看著正挑眉斜睨我的程御翔，他肩上扛著幾本厚厚的書本，看樣子似乎是正要找空位坐下。我連忙讓開走道，讓他通行。

　　真難得見到他用功讀書……

　　沒想到他猛地轉頭瞪我一眼，「在你眼裡，我就這麼不求上進？」

　　「你、你你怎麼知道我……」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笨！」

　　我閉上嘴，不想再和他瞎扯淡，旋身走了開去。

　　「給你個好消息，」他單手托腮，懶懶說道：「大約十分鐘前我見到羅海封被同班同學簇擁著，聊得挺熱烈，我看他精神也很好，你要──」

　　我急忙打斷他：「你說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他們就在籃球場旁邊的榕樹下。」

　　程御翔後面似乎還有話，但我沒等他說完就跑了出去，果然遠遠地就見到一群人在一棵大榕樹下談笑著，如此常見的景象卻在此刻看來十分不可思議。

　　就像是眾星拱月一般，大少爺站在中央，周圍圍滿了七嘴八舌的男女，等到我靠近一點才勉強聽出他們是在討論園遊會的事。幾個離羅大少最近的人肢體動作很大，不停地比手畫腳，好像是在說明什麼活動細節。

　　我望著中心人物，他的神情很專注，每聽一段就點一下頭，完全沒有不耐煩或恍神的臉色，果然不負優等生的風範。

　　太好了。見到眼前的景象後，我的心中終於卸下一塊大石頭，終於不用再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真的一如他所說的「很好」，雖然不曉得他是用了什麼方法，但是他現在能和大家和樂地相處就夠了。他不只有我這個朋友就夠了。

　　我凝望著他因為同學的嬉笑而跟著微笑的臉龐，心裡覺得踏實了，便悄悄地轉身離開。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胸口，有點悶悶的，怪了。這情形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難道自己生病了？嗯……

　　不知不覺，我的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根本不曉得自己往哪個方向走，直到一個力量突然把我拉住後，才發現自己差點就要和花圃旁邊的小矮牆做親密接觸。

　　「呼……」我不禁鬆了一口氣，真是，遲早會被自己的壞毛病給害死。

　　「走路要看路。」

　　我慢半拍地抬頭，見到羅海封正皺眉望著我。

　　「身體不舒服嗎？」他低聲問。

　　「……沒。」

　　「那怎麼會……」他瞄了一眼矮牆，爾後輕嘆一口氣，「待會有課嗎？」

　　「沒有。」

　　「可以談談嗎？」

　　我呆呆看著他，不懂他這時候為什麼會選擇拋下同學，「我……」

　　這時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頭頂，但在中途就硬生生停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神色：「幾分鐘就好了，拜託。」

　　儘管我挺在意那些被他晾在旁邊的同學們，但看見他這樣懇求我就是不忍心拒絕。於是我點點頭，跟隨他到花圃後方的小涼亭說話。

　　「……我在想，你會不會誤會我那時候的意思。」他柔聲道，「我們是朋友，你跟其他人也是朋友，我只是不希望你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而忽略了你身邊的人。」

　　我震了一下，心裡頓時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在乎，他很在乎我對他那番話的解讀。不只如此，他還站在我的立場，設身處地為我著想，會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該說太成熟，還是太聰明？一個高中生會有這種從容寬大的氣度是很難得一見的，但在某些層面上，過度的理智是一種冷漠。他向來體貼、善解人意，但有時也令人摸不清他的想法，究竟是體諒你或是疏遠你呢？

　　「東環？」

　　「我在聽。」我說，「就這樣？」

　　他好像沒有察覺到我異樣的語氣，微笑著道：「大概就是這樣。對了，最近我都有空，如果你想──」

　　「不必了。」

　　他愣了一下，「什麼？」

　　「我說，不必麻煩了。」我回他一個笑臉，「我哪好意思占用你寶貴的時間呢？你應該多分點心思在你的同學身上才是啊！我沒、資、格讓你為我傷腦筋，你還是把時間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上吧！」說完，我毫不戀棧地甩頭就走。

　　「等──」他伸手想拉住我，但在觸及我的手臂時卻又像是燙著般地縮了回去。

　　我瞪著他的舉動，再瞪向他撇向另一邊的臉龐，他的退縮只是讓我的心情更加惡劣，最後我默默地回過身，往來時路折回，將羅大少拋諸腦後。

　　或許一切都是自己在一頭熱。

　　覺得自己這樣做是為了別人好，那樣做是在幫助別人，但實際上對方領不領情根本是另一回事！我不想再去揣測他的心思，累了。

　　「……真快。」

　　嘆息似的話聲從我的身前傳來，循聲望去，程御翔正站在高處的階梯上俯視著我。

　　「什麼？」

　　「我說，你回來得真快。」他淡淡一笑，「我正想下去看看……你剛才急著走，沒聽我把話說完。羅學長他跟我提了，現在他暫時擺脫滿檔的行程，有空閒邀大家吃飯，學長你……欸，你要去哪？」

　　我掠過他身邊，要直接往討論室的入口前進，康樂他們還在裡面排練，我不應該在外面遊盪太久。

　　「學長，我在叫你──」

　　「跟我沒關係。」我冷聲回。

　　他啞然片晌，問：「怎麼了，誰給你吃炸藥？」

　　「與你無關。」

　　「受夠了羅學長的冷若冰霜嗎？」

　　我止步，轉頭看向他帶著玩味的神情。

　　「表情真可怕。」他笑了，「我只是猜猜，沒想到還真讓我猜中。其實我滿佩服你的，你怎麼到現在才覺得受不了呢？若不是神經特別粗的人，是待不了他身邊太久的──」

　　我聽出一點蹊蹺，追問：「你想說的是？」

　　「哎呀，這麼說好了。」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難得願意和我扯些五四三的，「畢竟我們跟他們是競爭對手，又無巧不成書地念同一間學校，彼此的事情多少會聽聞過一些。相信你已經領教過他的交友態度了吧！雖然我自己不愛跟人打交道，但他是表面和你親近，實際上卻會一再把你推出界線，拉開一點距離後又回頭把你當朋友，真是一點也不乾脆！

　　「湘和他約會幾次回來，跑來問我他是不是有什麼創傷，要不然防備心怎麼會那麼重？嗯，我又怎麼會知道呢？你知道嗎？」

　　見他饒富興味地盯著我瞧，我感到有點不太自在地搖頭。

　　「明明才剛說過與你無關的，這會你這麼緊張做什麼？」他笑得眼都瞇成一條線了。

　　「……」被他一酸，我頓時覺得面子掛不太住，真覺得自己是傻子，杵在這給人罵假的嗎？

　　「你似乎還不明白。」他斂起笑容，神情多了一絲訝異，「你比我想的還遲鈍，真不曉得誰更可憐。」

　　我倒是聽得有點上火：「你在說誰？」

　　「你啊！」他哈哈大笑，全然無視我毒辣的眼刀，「我建議你應該用點心看看身邊的人，好啦，我就說到這裡，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騎士來迎接公主了，我該退下囉！」

　　他在說什麼？我不禁皺眉，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神經，只見他朝我身後比了比，示意我往後看。

　　阿聖站在我斜後方不遠處，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臉上的神情十分冷淡，他掃了程御翔一眼後，轉身走進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