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鄭天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觸摸看起來毛很蓬的嚕嚕，有點害怕牠會張大嘴咬傷他的手，不過嚕嚕似乎不怎麼怕生，倒是頗喜歡他輕撓自己的後頸。

　　真的又蓬又軟。鄭天睿放下心來，稍微加大撫摸的範圍。

　　「牠聞起來很香。」鄭天睿的鼻尖老嗅到一股植物香氣，他確定是從這隻狗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昨天才幫牠洗過澡呢。」柯妤貞將身體傾向前，整張臉貼在寵物的背上，「我的嚕嚕真的好香喔！晚上抱著你看電視好不好？」

　　抱著……看電視？鄭天睿想像那個畫面，臉部肌肉差點抽筋。

　　「真希望自己是一隻狗。」他怨氣深重地嘀咕。

　　「嗯？什麼？」柯妤貞聽不清楚。

　　「沒事。」鄭天睿忙不迭地露出掩飾的笑臉，還想說些什麼時，奇特的電子語音響起──

　　「收到您的願望，將在地球時間的三十分鐘後啟動。」

　　「啟動什麼？」他詫異地站起身，掃視周圍，除了表情錯愕的柯妤貞外就沒有第三人存在。

　　那個聲音非常清楚，就像是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怎麼了？」柯妤貞跟著環視一圈，沒有發現異狀。

　　鄭天睿自覺在心儀的人面前失態，感到尷尬不已，立刻轉移話題，向對方提議到山頂欣賞風景。柯妤貞原本就是帶著愛犬來這裡散心兼運動，當下欣然應允，二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

　　藍天藍，白雲白，人們徜徉在大自然裡都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

　　登頂後，鄭天睿鼓起勇氣問：「中午要一起用飯嗎？」

　　正在搓揉嚕嚕的柯妤貞抬頭笑答：「好啊，我今天挺閒的……啊、小心！」她趕忙抓住鄭天睿，要是反應再慢一點後者就要滾下山頭。

　　鄭天睿自己也大吃一驚，他不明白怎麼會突然感到頭暈，渾身也軟綿綿地使不上力。他前幾個月才做過全身檢查，很健康沒病啊！

　　「進入倒數一分鐘，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又是這個聲音！這是在倒數什麼？

　　柯妤貞一臉擔憂，「天睿，你身體不舒服就別逞強，我扶你到旁邊坐下。」

　　「我……」

　　「四十六，四十五，四十四……」

　　鄭天睿不理對方伸過來的雙手，兀自大叫道：「住口，別再數了！」

　　機械般的語音持續念道：「四十一，四十……」

　　「閉嘴！閉嘴！」鄭天睿發狂地咆哮，摀住雙耳就往下坡路跑去。

　　「天睿──」柯妤貞的呼喚在倒數聲中變得模糊、微弱。

　　僅僅一眨眼的時間，鄭天睿的雙耳已聽不到數數以外的聲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往什麼地方跑，只是遵循本能地逃跑。

　　踏過木棧道，穿過草叢，奔過樹林，像是要逃到天涯海角般。

　　「十七，十六，十五……」

　　「啊啊啊──」他「砰咚」一聲跪在碎石路面，理智斷裂地嘶吼。

　　這到底在數什麼？到底在數什麼！

　　對了！那個多格擅自放了一樣東西在他的背包裡！

　　「十，九，八……」

　　他一把扯下背包，抓住底部倒出所有物品。

　　礦泉水、錢包、鏡子、手機……還有一個五角形的金屬製品，正在閃爍著奇特的光芒。

　　「這是什──」

　　「二，一，執行！」

　　鄭天睿來不及反應就被刺眼的白光籠罩，然後失去了知覺。

　　＊＊

　　好暈……好熱……

　　「沒看過的傢伙，新來的嗎？」

　　「是男生啊？感覺沒生病，但是身上的味道有點奇怪。」

　　「人類的味道？被遺棄的嗎？」

　　嘰嘰喳喳的談論聲圍繞在鄭天睿的耳邊，吵得他頭痛欲裂，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嚶嚀。

　　「他好像醒了。」

　　「他現在才醒真是太遲鈍了。」

　　「好……吵……」鄭天睿終於找回力氣，從凹凸不平的路面跳起身大叫：「你們是誰啊？竟然在我家大吵大鬧的！」

　　他在瞧清楚說話的生物之後，被嚇得忘記闔上嘴巴。

　　兩隻跟人一樣大的狗正瞪著他看！狗說人話？難、難道是多格的同夥？

　　好像還有哪裡不對……為什麼這個世界的色彩變得如此奇怪？不是人眼所見的繽紛色彩，他現在怎麼看都是一片低飽和的藍、灰，還有黃。

　　蟲鳴鳥叫、淙淙水聲像是從遠處傳來，卻聽得十分清晰。他的耳力從未如此好過。

　　「什麼你家？」黃毛狗噴了一下鼻息，語氣不善地說：「這一帶可是我們的地盤，你想打架嗎？」

　　「想打架嗎？」花斑狗與同伴一個鼻孔出氣。

　　鄭天睿沒有回話，並不是他不屑和狗說話（但這也不表示他想和狗聊天），而是當他打量起身處的環境後，他就化身石像，內心如墜冰窖，冷得不可思議。

　　他還在山上，觸目所及全是樹木、碎石，深藍的天空殘留著一抹灰色（實際上應該是紅色），太陽下山即表示時間不早了。

　　他想起來了，自己原本和柯妤貞爬山來著，兩人氣氛正好的時候就聽見……

　　「喂！你有沒有在聽？」兩隻狗咧嘴露出尖牙，「看來你很想打架對吧！」

　　鄭天睿無暇理睬對方，低頭看向自己的前肢──毛絨絨的狗腿，以及踩在狗腿下面的衣物後又石化了五秒，接著瞥向散落在野狗們周圍的東西。

　　那是他的背包和個人用品。

　　也就是說，現在的自己是一隻狗，所以才會誤以為眼前的兩隻狗長得跟人一樣巨大。

　　不，不，這是幻覺。

　　這、是、幻、覺！

　　動物的低吼聲驀然響起，扯回鄭天睿的注意，只見兩隻狗面容猙獰地發動攻擊。

　　鄭天睿姿態狼狽地伏低身子並翻滾，驚險地迴避攻擊──該死，這不是幻覺！他不會用四條腿走路啊！

　　「咬他！」

　　兩隻野狗合作無間，一左一右地夾攻鄭天睿，這回鄭天睿反應不及，被咬出了兩道血口，他吃痛地慘叫，瘋狂掙扎起來。野狗們被他沉猛的力道甩開，正想再接再厲就看見鄭天睿卯足全力奔離現場。

　　「你輸了！」黃毛狗仰頭歡呼。

　　「輸家！」花斑狗跟著歡呼。

　　腦袋亂成漿糊的鄭天睿根本聽不進背後的嘲笑，他才剛正視自己變成一隻畜生！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循著下山的路一直跑、一直跑，途中跌跤了幾次，都立即爬起來繼續跑，他想回到自己溫暖的家，躲起來思考人生，然後只要睡上一覺一切就會恢復原樣。

　　四條腿跑起來的速度飛快，鄭天睿不一會就在自家門前駐足，對著深鎖的鐵門發愣。

　　天啊，現在這個身體開不了門！而且鑰匙被遺留在山上！

　　……怎麼辦？

　　他六神無主地望著同樣深鎖的窗戶，心想回不了家的自己還能去哪裡。

　　腦中閃過幾道人影，都是自己的同事、朋友，於是開始認真思考有哪一個人會願意聽他說話？

　　鄭天睿眼看夜色漸深，再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便跑到離自家最近的同事甲的住處，張嘴呼喚對方的名字。

　　「汪汪！汪汪嗚──」

　　在人類的耳裡聽來是一陣抑揚頓挫的狗吠，住戶們只當作野狗在唱歌，並未放在心上。

　　奇怪，對方怎麼都沒反應？鄭天睿不曉得自己喊出來的話語都變成了汪汪叫，提高分貝持續呼喚。

　　「汪汪汪──」

　　同事甲的家門終於打了開來，鄭天睿大喜過望，正想湊上前去卻得到一桶冷水。

　　嘩啦！被潑得一頭一臉的鄭天睿傻在原地。

　　「哪來的野狗？吵死了，快滾！」男人掄起水桶作勢要砸向他。

　　他反射性地退後，兩眼難以置信地瞪著對方，那張熟悉的臉孔正掛著濃濃的不耐煩，完全沒有往日與他相處的爽朗和善。

　　「喂，你聽我說，是我啊！」

　　「還不走？」男人見野狗還要繼續吠，放下水桶，抬腿踢去一腳。

　　鄭天睿認知到對方不可能冷靜聽他說話之後，趕緊拔腿逃跑。他抱著渺茫的希望一一造訪朋友的住處，下場都是被無情地驅趕。

　　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狗。

　　沒有人想聽一隻狗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