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關家家大業大，嫌隙也大。

　　住在華美豪奢的宅邸之中，沒有外人幻想的那麼美麗。再如何正面樂觀的人，身處家族複雜的恩怨情仇之中也會變得麻木不仁。這是關正耀身為十五少年的心得，尚未成年就學會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他就是不想學，也不得不學。

　　母親曾在房裡拽著他與大哥，哭著吩咐：「裝作沒有看到！你們就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哪天帶別人回來，你們也不要理會！」

　　別人？

　　他與大哥交換眼神，彼此都領悟那個「別人」是誰。

　　父親是關家的掌權者，自從祖父將大位交棒給他以後，長輩間的鬥爭便日益白熱化。

　　為什麼舉凡牽扯到金錢、權勢，人們就會變了一個樣呢？

　　「上哪找答案？顧好你自己吧！」大哥關正勳留下冷漠的一句話，逕自回房溫書準備明年的升學測驗。

　　自掃門前雪早已經是所有人默認的守則，學業成績亦是衡量一個人的基本條件。儘管關正耀覺得可笑至極，依然得遵守這條潛規則而活，否則將會失去在家族中的立足之地。

　　今天的早晨與過去的每一天同樣沉悶，他繫好制服領帶，確認穿衣鏡中的服儀整齊後，步出臥房拾級而下，來到寬敞亮麗的飯廳，母親與大哥已坐在裡頭，靜靜地等待傭人送早飯上桌。

　　「早。」他主動打招呼。

　　大哥頭也不抬地喝茶，不予回應。

　　「正耀，來。」關母扯開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伸手拍拍身旁的空位，「你起得有點晚，趕快吃飽去搭車，別遲到了。」

　　關正耀聽話地依言入座，低聲問：「爸還沒回來？」

　　叉子失了準頭，在瓷盤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關母緊握著銀製叉子，瞪著桌面道：「吃飯時不要講話。」

　　關正耀接收到哥哥警告的眼神，也知道自己無意間刺激到母親，便三緘其口，迅速吞下早餐，搭著自家專車上學。

　　關正耀看著教室黑板密密麻麻的板書，一個字都讀不進去。鬱悶的情緒逐漸在胸口累積成山，幾乎要壓垮自己。

　　現在連談論父親都成了禁忌。

　　起初，父親不回家的理由是「公務繁忙」，但是穩定成長的家族企業有眾多人才幫忙打理，就是忙也不至於忙到回不了家。直到母親目睹父親與某些女性的親密舉止後，表面的和平立即粉碎，父親索性不假裝了，甚至連藉口都懶得想，十多天不回家都屬常態。

　　「你的臉色好難看。」一隻柔軟的小手摸上他的臉頰，「在煩惱什麼事嗎？」

　　他轉頭望向佇立在身邊的女孩，那張甜美的小臉上掛著擔憂的神色。再看看周圍走動、說笑的同學，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下課了。

　　「小彩，妳父母的感情很好吧？」他問。

　　名喚小彩的女孩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身邊，纖細的雙腿併攏著，雙手搭在膝蓋上，坐姿雖然顯得有點拘謹，但是正凸顯其文靜羞怯的性情。

　　「是挺好的……你爸媽又吵架了？」她安慰道：「人家都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和，過一陣子就會和好的。」

　　「……」關正耀撇過頭，瞅著走廊上來去的學生，鮮有人像自己這樣繃著臉的。

　　自己父親的個性還不了解嗎？假如有那麼簡單，母親又怎會憂鬱度日？

　　為什麼不能專心愛一個人就好？

　　「你別這個表情，我看了好難受。」小彩拉拉他的手臂。

　　關正耀回頭，擠出一抹微笑：「妳上次說喜歡我什麼？」

　　小彩稚嫩的臉孔馬上紅了起來，囁嚅著說：「你一定要在這時候問嗎？我們可以放學了再聊……」

　　他摸摸對方的髮頂，覺得沒有那麼不快了。

　　他與小彩是最近開始交往的，小彩主動向他告白，自己對她也有點好感，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女方的溫柔體貼可以令他暫且拋開不愉快的家務事，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之中。

　　「你和你哥有沒有破冰呀？」小彩說道：「他要準備升學考試，情緒難免會變得比較陰晴不定，你要多體諒他一下，可別吵起來。」

　　「老樣子，沒有變差就該偷笑了。」關正耀誠實回答。

　　他與哥哥關正勳一同就讀貴族高中，年長自己兩屆的關正勳是他人口中的模範生，每個人見到他就會聯想到他出色的哥哥，他早就習慣了。

　　「那什麼時候才能讓你家人認識我？」小彩不禁嘆氣，「你都見過我的家人了，我卻還不能到你家玩，感覺好像什麼地下戀人呢！」

　　關正耀噗哧一笑，「從哪學來的詞？改天吧！妳怎麼比我還急？」

　　他說的改天並非推託之詞，是真的記在心裡，回家後向母親提起，後者爽快地答應了。

　　「你也到了這個年紀呢！」母親露出慈愛的笑容，「明天帶回來給我看看吧，真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孩。」

　　他很高興母親的反應，看來是樂見其成。隔天他帶著小彩回家，一進門卻見到久違的父親帶著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玄關與面無表情的母親說話。

　　「……憑什麼要我接受？」關母冷冷問道：「你在外面幹什麼我都不管了，你現在帶這人回來一聲命令就要我照辦，憑什麼？」

　　「憑我是這個家的主人。」關父慢條斯理地回道：「她的媽媽前幾天過世了，親戚也互踢皮球，她只能來找我。再怎麼說她身上都流著我的血，放她自生自滅太殘忍了，反正家裡空房多，就分給她一間吧！」

　　「那你對我就能殘忍？」關母冷不防揮手給那名少女一耳光，然後再給父親一耳光，怒吼道：「她賤你更賤！你們怎麼不去死一死算了！你去跟那群臭婊子殉情吧，一輩子都不要回來！」

　　父親無動於衷，摸了摸吃痛的臉頰後，自顧自地帶著女兒往樓上走：「去挑一間妳喜歡的吧！」

　　完完全全不是時候。

　　關正耀按著胸口，窒息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裝作沒看見、沒看見……媽說了要裝作沒看見……

　　「阿耀。」臉色慘白的小彩躲在他背後，「好像……好像選錯時機了……你還好嗎？」

　　「不太好。」關正耀悶聲回，拉著女友就要走出去。

　　「正耀。」低柔的呼喚來自關母，她正微笑看著他們，「你帶了小女友回來啦？快點進來呀！」

　　關正耀忍住想嘔吐的慾望，牽著微微發抖的小彩走進客廳，精美的木桌上擺滿各式點心茶水，看樣子早已準備好要迎接貴客到來。

　　關正勳坐在一隅，安靜地喝茶讀書，彷彿沒有聽見方才的聲響。

　　「學長好。」小彩有禮地朝他點頭致意。

　　關正勳掃了她一眼，淡淡問道：「這誰啊？」

　　「正勳，沒禮貌。」關母教訓了一句，隨即對小彩笑說：「請坐呀！我很期待看到妳，妳比我想的還要可愛呢！」

　　兩名女性相談甚歡，看上去就像是把稍早的鬧劇給忘在腦後。不久，關正勳放下書本，也加入閒聊的行列，就只有關正耀從頭到尾笑不出來。

　　父親還在樓上，那個異母姊姊或妹妹也在樓上。現在他們在做什麼？挑選房間？親情談話？嘲笑母親的失控？

　　為什麼大家可以像沒事人一樣？難道只有自己抗壓性不足嗎？

　　他站了起來，找個藉口溜出客廳，往樓上前進。

　　「……他們虐待我怎麼辦？我只有一個人。」少女的聲音從某個房間傳出來：「爸，她打我耶！以後一定會欺負我的！」

　　「放心，我會安排幾個人陪妳……」

　　真溫馨。

　　關正耀靠在門邊，冷眼瞪著感情狀似融洽的父女，忍不住啟口道：「爸，你真愛說笑，這裡沒有人會無聊到去欺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那名少女神情驚詫地轉頭，接著瑟縮到父親身後，眼神怨毒地瞪著他。

　　「是嗎？」父親淺笑著回道：「我相信你不會，但是你母親我就不確定了。」

　　「明明是你的錯。」關正耀說道：「全都是你的錯，你竟然還能夠嘻皮笑臉的。你是我父親，我不想再批評你的作為，只想拜託你留給媽一點自尊吧！還有，這裡離媽的房間太近了，請這位小姐到別的樓層住，省得雙方打起來。」

　　語畢，他不管眼前的二人有何反應，甩頭就走。

　　此後，家裡多了一個與他們共同起居的陌生少女，除了傭人以外，沒有人願意與她攀談，連吃飯的位子、行走的道路都隔得遠遠的，宛如橫亙著一條看不見的楚河漢界。

　　母親沒有將小老婆的孩子攆出去，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聽說那女孩叫關卲嫣，是關正勳的妹妹、關正耀的姊姊，這證明了一件非常傷人的事實──父親在大哥出生的那一年，就在外面偷女人。

　　有哪個妻子能夠忍受丈夫出軌？

　　關正耀身為人子，同樣不能原諒父親的不忠。他的理智很清楚，錯的是風流花心的父親，不是其他人的錯，當然也不是關卲嫣的錯。事實上，他們都是受害者。

　　因為關卲嫣的出現，家中的氣氛變得更加滯悶，母親、兄長惜言如金，排擠關卲嫣的同時也疏遠了自家人的關係，關正耀感覺越來越難以忍受，開始早出晚歸。

　　「家人會擔心吧？」陪他在街道遊蕩的小彩勸道：「還是趕快回家比較好，你看太陽都下山了。」

　　關正耀緊拉著她不放，「抱歉，讓妳在外頭逗留這麼久……可是我還不想回去，請妳再陪我一下。」

　　「要不然我請正勳學長跟你媽媽談一下吧？總不能這樣下去呀！」小彩神情無奈地說：「我明天就去拜託正勳學長，你趕快回家吧！」

　　關正耀原本想再懇求小彩陪伴自己，但下一秒卻察覺到一絲異樣，不由得反問：「怎麼會想到找我哥哥？妳認為他會幫我嗎？」

　　「呃。」小彩有幾秒鐘的遲疑，秀氣的眉蹙了起來，「阿耀，你應該多信任自己的家人呀！你哥哥其實很關心你的，那天去你家作客，正勳學長跟我聊了滿多，我感覺得出他是在乎你的。」

　　真的嗎？

　　關正耀半信半疑，畢竟兄長的性子十多年來就是那個樣，雖然是親兄弟，但自己也擁有繼承權，是兄長的競爭對手。

　　小彩看得出男友的狐疑，心裡覺得委屈極了，嘟著嘴咕噥：「我就那麼可疑嗎？我喜歡你，當然也是為你著想呀！」

　　讓女友受委屈並非他的本意，他連忙致歉安撫，隨即送對方返家，自己搭車回宅邸。

　　關家依然安靜，一樓甚至不點燈，黑漆漆的一片怪陰森的。他迅速走上樓，推門進入自己的臥房。

　　哥哥關正勳好整以暇地坐在書桌前，笑盈盈地看著他：「最近都這麼晚回來，捨不得女友嗎？」

　　兄弟倆上小學後就分房睡了，很少像這樣突擊對方的私人領域，因此關正勳的冒犯令他相當不悅。

　　「有什麼事嗎？」他冷聲問，隨手將書包丟在牆邊。

　　「有。」關正勳徐徐走了過來，打量著弟弟的表情，「你很奇怪，正耀，我都見到了，你對那個雜種很好，噓寒問暖、送衣送被，同情心氾濫嗎？」

　　「你在說誰？」

　　「少裝傻，我說的是關邵嫣。狐狸精生的小雜種連給我擦鞋都不配，如果不是看在爸的面子上，我早踹她出門了！我很忙的，正耀，你別老是給我添麻煩。叫你乖乖念書你不念，也不陪媽聊天解悶，成天泡在外頭，傳到學校去還像話嗎？別讓我這個做哥哥的丟臉！」

　　呵……關正耀逸出一聲輕笑，「哥，給誰留面子都行，就是爸爸的不用留。你是拿了他什麼好處，來我面前扮黑臉？我怎麼不曉得你這麼關心我？」

　　關正勳跟著露出冷冷的笑：「弟弟，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嫡親的弟弟，我只在乎我們這幾個人，不對嗎？親愛的正耀，別再跟雜種鬼混免得降了自己的格調，還有那個叫小彩的女人配不上你，離她遠一點吧！」

　　「別開口閉口雜種、雜種的，哥，就算你不想承認，關邵嫣是我們的異母姊妹這一點絕不會改變！我們可憐，她就不可憐嗎？我們都有一個始亂終棄的父親啊！」

　　關正勳甩手給了弟弟一個清脆的耳光，「真厲害啊！這張嘴越來越會說了，誰帶壞你的？嗯？我才想問呢，那個雜種為什麼跟我們家的姓？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想聽見，簡直是關家的恥辱！那些親戚就等著看我們的笑話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身為第三代接班人的自覺？沒用的傢伙！」

　　關正耀咬緊牙關，硬生生吞下竄燒到胸口的怒火，「……接班人不會是我，我不需要太有用！」

　　「還敢頂嘴？」手一揚就要送去第二個巴掌。

　　他反應迅速地攫住兄長的手腕，一雙家傳的狐狸眼隱去天生的魅惑，散發著凍人的溫度：「夠了沒有？我不是你的沙包！」

　　關正勳知道弟弟真的發火了，母親向來偏寵這個弟弟，若一狀告上去自己可討不了好，便抽回手臂，神情忿忿地道：「真以為我愛管你嗎？哪天吃虧了就別怪我沒警告過你！」

　　關正耀目送他離去，心中的怒氣還興旺著，一時難以平復。

　　他和哥哥才幾歲就得學會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他們就是不想學，也不得不學！

　　「……為什麼替我說話？」微弱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關邵嫣緩緩走進房間，神情頗複雜。

　　「妳偷聽？」

　　她看了一眼身後的牆壁，「路過，沒有要偷聽的意思，是你們的聲音太大了。我很討厭你們，我和我媽會過苦日子都是我爸害的，也因為有你們的存在，我媽只能當別人口中的狐狸精。可是，你竟然替我說話，你不是應該恨我嗎？」

　　關正耀可說是這間屋子裡對她最友善的人，該給的物資都有給，該有的尊重也絕不會少，怎麼想都覺得太不合理了。

　　「嫌事情還不夠多、不夠煩嗎？」關正耀抹著疲倦的臉孔，「我連家都不太想回了，還會在乎妳可恨不可恨嗎？關小姐，沒事就請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只有你會叫我關小姐。」關邵嫣美豔不足、清秀有餘的臉蛋漾出淺淺的笑，清爽的短髮將她襯托得分外年輕，「你的哥哥不像哥哥，倒像是來討債的。我沒他那麼囉嗦，只講一句話。」

　　「什麼？」

　　「前幾天我看到他跟你的女友牽手逛街。」

　　「哇！這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指著霜淇淋攤的小彩滿臉雀躍地望著男友：「阿耀，我們一人一個！」

　　週五的放學時段，關正耀與小彩就像其他情侶那樣，一邊散步、一邊說笑，肆意揮灑青春的色彩。

　　關正耀只是看著別處，不予回應。

　　「阿耀……怎麼了？」小彩注意到男友的不對勁。

　　關正耀收回出神的心思，兩眼直視著不明所以的小彩，「我不想吃，但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妳。」

　　「咦？」小彩表情十分不解地歪頭，「什麼問題？」

　　「妳真的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