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三的某一天,我請假在家,把所有能翻的地方都翻過一遍,就為了想找到關於我父親的線索,我真的受夠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可是媽做得比我想的還絕,家裡連根毛絮都找不到。我不想就這樣放棄,不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的,於是我把過去兼差的積蓄拿去請徵信社調查,把我所知的情報都告訴他們。

  「不愧是專業的,沒多久我就拿到報告,經過篩選後,高先生是可能性最高的人選,我加碼請他們弄來高先生的的毛髮做DNA鑑定──是他沒錯,還真的被我找到了,就是他。

  「自己看著偷拍來的照片,不停地想『這個人就是爸爸,我要怎麼跟他相認』,我很想、很想見他,可是我知道不可以,他八成會把我當作是半路認親的無賴,他是個有錢人,妻子也是上流名媛,一定時常遇到想攀親帶故的人。我正苦惱的時候,星探出現了,他說我應該好好善用外貌的優勢,為自己找到另一條出路。我拿了對方的名片,表示會再考慮。回家照了照鏡子,赫然驚覺這張被自己厭惡的臉孔就是一種工具,可以抄捷徑的工具。

  「我又想到,這不是連上天都在幫助我嗎?我可以靠這個方法建立起自己的知名度,讓他注意到我,不過我又不能做得太超過,我了解他的喜好,他不喜歡請當紅炸子雞,因為火紅的程度高低會直接反映在價碼上,他對於這點倒是算得很精。我入行的頭幾年他似乎撙節經營,沒有拍攝新廣告的打算,我就耐著性子等,相信終有一天會讓我等到的。果不其然,今年他發現我了,來找我了。」

  談昊恩收緊放在梅愛莓背上的手掌,續道:「我跟他講話的時候,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憤怒多些,既高興自己和父親終於見到面,卻又對父親的拋棄感到憤怒,一顆心怎麼能同時裝進那麼多情緒?他的態度很親切隨和,和媽的說詞有些出入,我一度懷疑媽是不是騙了我,可是事實證明,那個男人就是如此渾蛋!他根本不愛我媽,當然更不會愛我!不會!」

  「昊昊……」

  「最好笑的是我還幻想過和他相認的場面,以為自己至少可以叫上一聲爸,結果一切都是我自己在幻想而已!他竟然把我當成是來要錢的吸血鬼!他擺明了不願認我!」談昊恩越說越激動,冷靜下來後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梅愛莓的心也跟著擰痛,不忍直視他淚痕斑斑的臉孔,「他不認你是他沒有那個福氣,至少,你還有我。我現在擔心的是你的工作怎麼辦?發生這樣的意外,拍攝會中止吧?後續的問題……要是高先生提出傷害告訴,你會留案底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談昊恩從褲子口袋拿出一樣東西,「我也不是毫無準備的。」

  梅愛莓看著他手裡的錄音筆,「你……」

  「巷子裡的對話我全錄下來了,加上以前得到的檢驗報告,我可以反告他一狀。」

  意思是魚死網破嗎?

  梅愛莓覺得不只心疼,頭也疼,「昊恩,或許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你是否……」

  有人敲門,突來的聲響中斷了梅愛莓的話語。

  她望著門扉一會,隨即前去開門:「怎麼了嗎?」

  來訪的關何對直截了當的問句一愣,再看看梅愛莓緊扣著門把不肯完全敞開的舉措,便領略了幾分,淡淡說道:「抱歉夜晚叨擾,我想妳白天時必定玩得十分盡興,現在應該覺得倦了,我來是想請問妳有沒有接到關正耀的電話?」

  梅愛莓不敢怠慢公事,正色以對:「目前還沒有接到。」

  「喔。」關何問:「是真的沒有打來,或是妳漏接了呢?」

  被反問的梅愛莓呆住,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對。

  「我明白適度的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有同伴共遊更是人生美事。」關何揚起迷人的微笑說道:「在半個鐘頭前,關正耀致電給我,聲稱聯繫不到妳,『不得不』把聯絡窗口改到我這裡,通知我旭日已確定簽約事宜,會將合約的正、副本寄到我們公司來。愛莓,我是否打擾到你們了呢?」

  「什麼?」梅愛莓臉色發白,趕緊拿起手機查看,真的有兩通來自關正耀的未接來電!「對、對不起……」

  「我真想不到啊……」關何一手搭在門板上,臉龐貼近梅愛莓的耳畔,低聲道:「精明能幹的女強人也是有弱點的,就讓我待在妳身邊不好嗎?何必將場面搞得如此難看呢?要是我向梅先生報告妳的失常,妳尚未坐熱的職位恐怕難保呀!」

  梅愛莓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感到有些驚慌也有些害怕,因為此刻的關何與以往大不相同,像是拋開了顧忌似的,最外層的偽裝已經剝落。

  「妳仔細想想,外頭的男人有我好嗎?」關何的聲音滑膩得宛如融化的奶油,在腦海裡暈成一片:「我不只懂妳,也給得起妳應有的生活,妳大可不必再委屈自己待在小廟裡。」

  「你在說什麼──」

  「愛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昨天妳都聽到了吧,還想裝傻?」

  ……被發現了。梅愛莓冒出一身冷汗,不敢反駁。

  「正如同妳所聽到的,我是旭日的少東,我們也算得上門當戶對,說親並不難。」

  「應該還有很多比我優秀的人選吧?」

  他輕嘆:「現在必須討論這個問題嗎?」

  陡然間,門扉被用力拉開,關何即時縮手才沒有向前傾倒。他徐徐站直身子,與從梅愛莓身後冒出的人影四目交接。

  談昊恩將梅愛莓拉進自己的懷裡,一張稍嫌蒼白的俊臉正充滿敵意地瞪著關何:「聊完了嗎?我們累了,夠識相的話就立刻走開!」

  關何的表情起初有點驚訝,但驚訝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嘲諷的笑容:「噢,原來還在跟可愛的小弟弟扮家家酒呀?這麼生嫩的孩子能給妳什麼?嗯……好吧,明天見囉!」

  談昊恩冷眼目送關何離去,好半晌才開口問道:「這傢伙簡直不要臉,難道就沒有人可以治他了嗎?」

  「他沒有什麼過錯,爸爸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梅愛莓苦笑著回答:「你放心好了,我本來就很怕他,他是很迷人沒錯,可是城府太深,我不會想親近他的。先別管我了,我們應該先好好思考你的後路該怎麼辦。」

  ❤

  捧著水果禮盒的郭守正在進入病房前,杵在牆邊,低頭默默祈禱一切安好。

  演藝圈的暴力事件其實不算罕見,小蝦米毆打大鯨魚的案例不敢說後無來者,但肯定是前無古人,甚至可算得上是自己入行二十年來的最大危機。他待會很有可能得代替談昊恩下跪道歉,這種事自己當然是千百個不願意,偏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手牽手、心逗陣,親像飛龍飛上天──啊啊,自己怎麼唱起來了!

  小郭清清喉嚨,拉拉領帶,卑躬屈膝地走進病房。

  「高老闆,您沒有大礙吧?」他努力擠出誠懇的表情詢問正要爬下床的高先生。

  從高先生的外觀看來安然無恙,唯獨臉色慘綠了點,估計談昊恩下手略重。

  「小郭,你的動作真快。」那張圓胖的臉龐皮笑肉不笑:「不必這麼多禮,我現在已感覺好了許多,需要住院觀察一天而已。Alan沒跟著你來嗎?」

  說到「加害者」就尷尬。小郭將禮盒放置在桌几上,擠出更誠懇的表情回:「他正在面壁思過。高老闆,他的脾氣著實太衝了,年輕人就是這樣盛氣凌人的,聽不進別人的勸言,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只不過……發生了這起意外,明天的進度還拍不拍?唉!我回去一定好好訓他一頓,再押他來向您賠罪!」

  這番話可以被翻譯得更直接一點,那就是「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小郭在江湖打滾多年,當然看得出高先生屬於扮豬吃老虎的類型,一點都不好呼嚨,現在得罪了方丈可千萬不能跑。

  「沒關係,口頭的道歉就免了吧!」高先生語氣平淡地說:「我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Alan依然是我心目中的人選,這點不會改變。至於責任的追究,這就得看你們的誠意了。」

  「您真是寬宏大量。誠意是指……賠償金嗎?」

  「小郭,你真愛說笑,我缺錢嗎?」

  「呃,您的意思是?」

  「你見過Alan的母親嗎?」

  話題跳得太突然,小郭的模樣有點呆愣:「見過一次。」

  「母子倆長得像嗎?」

  「非常像。」問這個幹嘛?

  「那和我呢?你覺得像嗎?」

  小郭的寒毛豎起來了:「這樣說起來,某些角度是有點……呃,不!一點都不像!高老闆,您真風趣!」

  高先生露出淺笑,點頭讚許:「你很上道,這麼識相的人不多了。請你轉告Alan,只要他肯放棄那種愚蠢的念頭,我就此一筆勾銷,他可以繼續走他的演藝之路。」

  放棄什麼?小郭尋思一會才領悟過來。莫非是指不認親嗎?只要談昊恩保守秘密,不昭告親子關係,高老闆就能既往不咎?

  聽起來是講和的做法,可是……Alan肯嗎?

  他倉促之間也拿捏不定主意,只得硬著頭皮回道:「我會盡我所能地勸導他,也請高老闆高抬貴手。」

  「當然,我可是很通情達理的。」

  那我不就是聖人?小郭內心咒罵,表面不動聲色地點頭應和。

  「對了。」高先生將擱置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起來,從中摸出一張紙:「麻煩你轉交給Alan,說最多就是這樣了,做人要知足。」

  小郭接過一看,霎時眼睛瞪圓了,感到既震驚又不解。

  這是一張兩百萬的支票,送給Alan的意思是……封口費?難道高老闆挨了一頓揍以後,還不了解自家兒子的性情嗎?封口費只會激怒人吧?

  小郭忍住滿腹的吐槽欲望,帶著支票返回旅館。

  這件事到底會朝什麼方向發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

  梅愛莓也和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有一個可愛的夢想。

  創立一間小巧精美又溫馨的西點店,陽台種植色彩繽紛的花花草草,門邊掛著一串復古的銅製風鈴,一推開門就會叮鈴作響,完美融入輕柔優美的古典樂之中,尤其她每天都會期待看見顧客享用糕點而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才是她最大的成就感。

  只可惜夢想與現實本來就是不對稱的,母親在自己高中畢業時放下公司的職務,專心打理家庭,目的就在於使她毫無後顧之憂地就讀大學。她都看在眼裡,愧疚在心裡,自己怎麼能丟下家族事業一走了之?

  或許人都應該自私一點,可是自己的心很難受,不管哪一個選擇都是很難受的,最後她想了想父母的辛勞,回頭便將夢想封印起來,保存在腦海的深處,偶爾提出來緬懷一下。

  「我可沒有忘記,」談昊恩半臥在床榻上,望著躺在他身邊幾欲睡著的梅愛莓,「我百分之兩百支持妳開店,假如我真的被封殺了,我可以當一個任勞任怨的助手。」

  「還很遠呢!」梅愛莓漾開帶點疲倦的笑容:「未來有兩年得和旭日往來,可不能說放就放。」

  「合約都簽了,監督和窗口又不一定要妳來做。愛莓,多為自己想想吧!」

  「這正是我想說的,你才要多為自己想想,你還年輕,有很多條路可以走。」

  談昊恩低頭看了看被塞在褲子口袋裡的錄音筆,沒有回話。

  他很清楚,事情鬧大的結果自己也討不了好,儘管自己不怎麼在乎這份工作,可他不能不顧慮到母親的立場,為了自己的一口氣而槓上財大氣粗的生父,沒有預想中那麼值得。

  「我是真的很想和妳一起……」他見到梅愛莓酣睡的臉龐時自動消音,唯恐多說一個字就會吵醒她。

  談昊恩躡手躡腳地挪移位置,換個角度觀賞鄰家姊姊的睡顏。

  打從自己升上國中後,就再也不能和她同床了,那時他才知道青春期有多麼討人厭,連疼他若寶的梅愛莓都得拉開距離。不過鄰家姊姊對他的關心從來沒有改變過,那張純真無邪的睡臉也沒有改變過。

  他喜歡向梅愛莓撒嬌的感覺,也喜歡倚靠著她柔軟的身軀,平靜地感受她的心跳。現在的機會正好,自己可以暫時回到小時候的模式,緊挨著她躺在一塊。

  彼此的距離之近,足以令他感覺到梅愛莓緩慢均勻的吐息,揉合著淡淡的馨香,一下一下地吹拂在臉上。

  他有點躊躇,也有點緊張,最後在她的頰邊落下清水般的吻。

  等到梅愛莓甦醒時,談昊恩已經離開了,床頭櫃有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會冷靜處理的,勿掛心」,梅愛莓撓了撓頭,輕嘆一口氣之後便起身盥洗。

  關、梅二人睽違三日帶著好消息回到公司,受到眾同事的熱烈歡迎,連梅忠泰都露出嘉許的笑容,當面表揚二人的好本事。

  心事重重的梅愛莓不願破壞歡樂的氣氛,藉故躲到逃生梯間喘口氣。

  只要關何一天不放棄,自己的日子就一天不能安寧。他已經取得了父親的信任,那麼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會被當作是抹黑造謠。

  就算關何是旭日的少東又如何?是誰規定富二代、富三代不能到別人家的企業服務呢?如果說對方是貪圖自己的什麼,那更是笑話一則,沒有人肯相信的,儘管這就是事實。

  「……什麼意思?」女廁內傳來語調不滿的說話聲,「你嫌我進展慢也就算了,可我沒有偷懶啊!對,我知道要小聲,可是我現在很不高興!反正大家都在前面恭喜關何,暫時不會有人過來。」

  起初,梅愛莓頗茫然,一度認為廁所裡的同事在與客戶講電話,一旦仔細聆聽口氣卻又不太像,有人會這麼凶巴巴地和客戶接洽嗎?

  這個聲音好熟,應該是……

  後面的說話音量變小了,這時梅愛莓已經起了疑心,於是悄悄地朝廁所靠近。

  「……你還真輕鬆啊,只需要在幕後發號施令,命令別人替你賣命。我當然要我的那一份,這是當初講好的!我看是關何太差勁了吧,連個零經驗的女人都搞不定!喂!姓萬的,你別顧著笑!我問你,假如關何真的又失敗了,我們該怎麼辦?還要賭下一次嗎?我倒覺得那個江家要比這裡好多了……」

  梅愛莓憋著氣,不敢吭聲,就怕驚動到裡頭的人。

  自己太天真了,以為關何只不過是想尋求商業聯姻好鞏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但是如今看來,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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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燐真/慕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