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二章 追逐(一)

　　看似漫長的暑假一轉眼就結束了，將近兩個月的假期養成的惰性在面臨收假時還真有點難收拾，阿誠不但適應不良，且經過了今天的開學典禮後才遲鈍地發覺自己已經升上三年級了。

　　「咦？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嗎！」阿誠看著典禮結束原地解散的同學們逐漸遠去，難以置信地問著我們。

　　「有需要那麼震驚嗎？哎呀，那就表示你虛擲了兩年的光陰喔！」我完全不想同情他，「想好未來規畫了嗎？要就職還是繼續升學？呵呵，我看你做生涯檔案的時候都在混吧！」

　　他被我毫無憐憫的恥笑語氣惹毛了，立即飆出一連串的髒話，「笑笑笑，怎麼不笑死你！還沒規劃又怎樣，犯法了嗎！現在才開始想不行啊？喂！馬聖武，你在那邊擺什麼莫測高深的樣子啊！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鄙夷嗎？」

　　躺著也中槍的阿聖朝我攤了攤手，露出有點無奈的神情，所幸他比我多點兄弟愛，還會安撫一下暴躁的傢伙：「你都這樣說了那還緊張什麼？你應該要冷靜下來想清楚。」

　　「阿聖，you are my brother！」阿誠誇張地抱住阿聖，表情充滿了感激，彷彿後者是他的再造父母般，「樊東東不知道吃了什麼髒東西，變得有夠冷血無情、沒人性的！走，我們一起去音樂教室，不要理他！」

　　我們都被他的耍寶行為逗得好氣又好笑，阿聖手邊推拒著緊黏不放的阿誠，雙眸卻直勾勾地凝視著我。觸及到他那異樣的視線，我不禁有點尷尬地別開臉。最後是阿誠眼見快遲到了，拉著我們倆往上課地點衝。

　　因為是開學日的第一節課，音樂老師很有愛心地播放歌劇代替講課，讓某些作息還沒調回來的同學補眠。窮極無聊的阿誠看看前後左右，接著戳了戳我的手臂。

　　「幹嘛？」我低聲問。

　　「你會考大學嗎？」

　　我愣了一下，「你現在就在煩惱了喔……可以放學了再想嘛。我至少要念完大學才會出社會。」

　　他轉了轉眼珠子，「喔，也是。那阿聖呢？」他轉頭望向隔壁的好友。

　　阿聖神情專注地看著投影布幕，半晌才回道：「我爸要我念多點書，應該會念到研究所吧。」

　　「你爸？」阿誠挑眉，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們都知道他爸其實是他的舅舅，這個舅舅一手將他拉拔長大，其分量與親生父親無異。只不過，他說的是他舅舅的意思……他自己的想法呢？

　　「我無所謂。」阿聖像是聽到我們心中的疑惑，繼續說道：「學歷是一種證明，就跟證照一樣代表了你的能力，他們要看的就是這些東西，沒到一個門檻是不行的。有些狗屁不通，但我不想做什麼大事業。」

　　阿誠撓了撓頭，看起來應該還在消化他說的那番話，「喔……那你要考哪一間？」

　　「K大。」

　　「嗄？那不是名列前十的……嗯，你應該沒問題，當我沒問。樊東東你咧？」

　　「我？你現在問我哪有辦法回答你？等考完了我再告訴你！」

　　「目標啊目標！阿聖都有個K大當目標了，你沒有嗎？」

　　「不是人人都像他品學兼優啊！能撈到國立的念就該偷笑了，我拿什麼當目標？」

　　「太沒志氣了！你應該要……」

　　我們開始打起了口水戰，其他不甘寂寞的同學聞聲也都來參一腳，個個興奮地闡述自己的高見，討論聲浪幾乎要蓋過了正在高歌的歌劇女主角。已經嚴重被影響觀賞情緒的阿聖看著我們，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也許，連將來做什麼工作對他都無所謂吧，餓不死就好。這到底算是豁達還是消極呀？老師們都一致看好他的前程，認為他即使不能平步青雲，也能在大環境中發光發熱。如果剛才那番話給班導聽到了，肯定會大嘆他白白浪費了與生俱來的優異才能。

　　「在想什麼？」

　　悠閒的音樂課結束後，我與阿聖並肩走向下一間教室，阿誠正忙著和其他朋友交流暑假遊玩心得，宏亮的嬉鬧聲令過路人都對他們拋去好奇的眼神。

　　我接收到阿聖關心的神情，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你很厲害，不只有明確的方向，也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

　　他有些不解地蹙眉，但隨即拉開一抹淺笑：「厲害在哪？很普通吧！你也有你的長處啊，現在還沒發覺而已，不是會念書、考高分就一定能出人頭地。」

　　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是在我聽來就十足是用來安慰人的。有兄弟若此，我不敢再求更多了。我頗感動地拍著他的背，感謝他的善良，他似乎不太能理解我道謝的原因，臉上爬滿困惑。

　　「喔，對了，阿誠說今晚要……」他順勢握住了我拍他背脊的手，我想都沒想地就甩開他的掌握。

　　下一秒我才驚覺自己反應過激，不禁十分尷尬地望著他呆愣的樣子，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我……我一點都不想這樣的，明明就說了會以平常心面對……自己果然是個言不由衷的渾蛋嗎？

　　「阿誠今晚要怎樣？」我裝作沒事地問。

　　阿聖不語地凝望著我半晌，道：「我叫他親自來跟你說吧！」語畢，他上前拍了拍還在和人鬼扯淡的阿誠，他們倆交談一會後，阿誠便丟下朋友跑了過來。

　　他說今天學校公布阿聖和小林他們上學期參加的學術競賽得到第三名，光是頒個獎狀和獎金是不夠的，應該約出來大肆慶祝才對。雖然我覺得他有「肖想」揮霍光阿聖的獎金之嫌，但是為好友慶祝是應當的，所以我舉雙手贊成。

　　「那就說定了。」我點個頭後，跑到阿聖身邊拍拍他的胳臂，「記得拉著小林到場喔，不要遲到了！」

　　他露出溫和的笑：「好。」

　　看他這樣子，應該是沒有把剛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吧。自己也真是的，其實阿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勾肩搭背本來就是很尋常的舉動，我幹嘛大驚小怪的？還好他沒跟我計較。嗯，回去反省、反省。





　　午後，暖暖的陽光灑進玻璃窗，落在敞開的教科書上光亮一片，我心不在焉地盯著白底黑字出神，心情有點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老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

　　課本都帶齊了，午飯有吃飽，朋友一個也沒少……朋友……咦？我迅速在腦內回想從早上到現在所接觸過的人們，裡面……好像缺了誰？再抬頭，望著溫茜茜的背影，這才想起遺漏了誰！

　　以往羅大少那傢伙來找我的頻率還挺高的，不過後半的暑假他好像行程滿檔的樣子，一次都沒來找過我，爸媽挺想念他的。今天開學他都沒出現在我眼前，怪不得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嗯，我看等等下課跟他打聲招呼好了。

　　打定主意後，等到放學鐘聲響起時，我便跑到羅大少的班級外，往裡頭張望了一圈，眾人背著書包魚貫走出，就是沒有看見他的影子。我在原地思考了一會，然後轉身跑向圖書館，在館內來回搜尋都沒見到他的人影。

　　奇怪，他先走了嗎？

　　我揣著滿肚子的問號走回自己的班級教室，卻遠遠地就發現走廊上聚集了一些人，待我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程御翔大駕光臨，他的身邊依舊圍繞著越挫越勇的男女粉絲。

夾在人群中的阿誠發現我的歸來，便立即靠過來道：「找你的。」

　　我看了一眼面無表情、遠離人群的阿聖，再看向正斜眼睨著我的程御翔。

　　「呃，有何指教？」我清了清喉嚨。他會主動找我真是太稀奇了，晚點買張刮刮樂好了，說不定會中大獎。

　　程御翔首先瞪向愛好八卦的同學一巡，接著厲聲叫他們滾，後者嗅出其中危險的味道，當下便立即作鳥獸散。他再回過頭來，語氣陰沉地問道：「你對程湘做了什麼？」

　　「……嗄？」我不禁一愣，轉頭和身旁的阿誠交流一個茫然的眼神，「什麼……你說什麼啊？」

　　「裝蒜？」他挑高眉，雙手交抱在胸前，「樊學長，難道你接近舍妹沒有企圖嗎？」

　　我呆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應該是暑假的自助旅行吧？那只是很單純的遊玩啊！他想到哪裡去了？

　　「你誤會了！我跟你妹……」

　　「你想說自己是清白的？」

　　「我……冤枉啊！我跟她朋友一場，從來沒有什麼企圖啊！」

　　「是嗎？」他的表情多了一絲玩味，「鮮少有男性對程湘沒有興趣的。」

　　我頓時無語。他這麼說是啥意思？若是以非常客觀的角度來說，他們兄妹倆的容貌、氣質確實美得稀奇，即使與演藝圈的偶像明星相比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但是，長得美不表示全世界的人都一定會愛上他們啊！

　　「怎麼不說話了？」

　　「程學弟，在你眼裡我像是那種人嗎？」

　　他靜靜地望了我片刻，「我很想說不像。」

　　「我真的不是。」

　　「即使你這麼說，我還是不能就這麼算了。」他逕自道：「她回來後吵著不念聖安琪，堅持要來和我一起上下學──你敢說跟你沒半點關係嗎？不是你慫恿她的話，她會那樣無理取鬧？」

　　「啥？你妹……」我真不知道該對哪個感到吃驚才好，這是什麼見鬼的誤會啊？「我沒有！她完全沒跟我提過學校的事啊！而且我沒對她做什麼，應該是她對我……啊、不是啦，我是說我對你們家的姊妹沒興趣！請你相信我！」

　　「湘妹妹要轉學來這？」阿誠很不會看氣氛地插嘴，「那很好啊！那我就可以天天見到她了！」

　　我真的很想掐死這個損友：「你閉嘴！」

　　程御翔那雙很美麗卻也很恐怖的貓兒眼冷瞪著阿誠，瞪到後者覺得心虛、低下頭去才收回目光，「我當然願意相信你的說詞，可是我不是白癡。程湘那個樣子太不尋常，或許你真的沒有做什麼，她卻不一定什麼都沒有做。」

　　「……你……你不要亂猜。」我不由得緊張起來，雖然嘴巴上是這麼說，可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猜得準準準啊！

　　他望向不遠處對著他皺眉的阿聖，嘴角微微上揚，「程湘的眼光就是這麼怪，跟石練鷹一個樣。好吧，既然你否認，我就不刁難你了，你好自為之。」

　　照他的說法，他早就看出自家妹妹的心思了吧？

　　「那你妹那邊……」

　　「我不會答應她的，你儘管放心。」程御翔撩起一貫的譏諷笑容，「想不到學長的魅力非同凡響，是我低估你了呢！」

　　不生氣、不生氣……我深呼吸幾口氣，才把那股被嘲笑的憤懣壓下去。

　　「不過我還有另一件事，」他轉頭望向正冷眼瞪著他的阿聖，「石練鷹，文件呢？」

　　「你想怎樣？」阿聖慢慢踱步到我身邊，面無表情地反問。

　　阿誠面帶不解地看了他們一眼，轉頭和我聳了聳肩。

　　程御翔給了我們一個抱歉的眼神，然後繼續向阿聖說：「不是我想怎樣，是陸行雲想跟你討東西。他的條件很簡單，只要你交出那份文件，所有恩怨一筆勾銷。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你不會不妥協吧？」

　　聽到這裡，我和阿誠再遲鈍也猜到了他指的是什麼文件。在程御翔的介入後，陸變態就不再來糾纏了……說起來真是多虧了程御翔，不曉得他是用什麼方法讓陸變態善罷甘休的？

　　我們一致望向沉默的阿聖，希望他開口回應。

　　「我不相信他。」

　　程御翔彷彿早就料到阿聖會這麼說，不以為忤地道：「嗯，我也不相信他，但你應該相信我。他再大膽也不敢拿身家開玩笑，你不必擔心他會暗地報復。反過來說，如果你一直不肯交出文件，那麼他們就會記得你這個人，記得你是個威脅，總有一天非要除掉你不可。」

　　言下之意已經相當清楚了，現在就看阿聖的決定。

　　「你要我相信……你？」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話裡滿溢著濃濃的訕笑，「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藉此要脅強納森呢？你有後台，我沒有。」

　　「果然好心沒好報呢！」程御翔輕笑，目光卻往我這邊掃來，似乎是對著我說的，「我已經釋出我的善意了，可惜你不領情啊……嗯，也對，除了自己誰都不要相信。」

　　我被他酸溜溜的語氣扎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臉色鐵青的阿聖，或許他的顧慮是對的，但是掌握他人把柄的代價太大，以他目前的狀況來說是應付不來的。

　　阿誠搭著阿聖的肩，低聲勸道：「不要那麼倔。」

　　沒錯，他脾氣太倔才是主因。

　　阿聖先後看了我們倆一眼，臉上惱怒、無奈、掙扎交織，末了瞪向程御翔：「你能擔保？」

　　程御翔會意，笑著點頭，「擇期不如撞日，現在就交給我如何？」





　　我們十來個同班同學占據了燒肉屋的二樓靠窗的位置，每一個人都像是吃了興奮劑似的，哇啦哇啦地嬉鬧、喧嘩，其他桌的客人見我們穿著學校制服，都露出無比包容的眼神，彷彿在說「小孩嘛，就是愛玩」。其他人我是不知道，但我很肯定程御翔和阿聖都不是愛玩的人。

　　和我緊鄰而坐的阿誠注意到我奇怪的臉色，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袖子，「在擔心阿聖嗎？」

　　我默認。

　　「沒事啦！」他安慰我：「學弟只不過是跟著阿聖回家拿個東西而已，馬上就會過來了。」

　　「……我怕阿聖衝動。」

　　「呃……」他搔搔頭，犯嘀咕：「我還怕學弟衝動咧，怎麼看都是人家的贏面比較大！」

　　「欸，在說什麼悄悄話呀？也說給我們聽嘛！」一個女同學將耳朵湊了過來，笑咪咪地道。

　　「對咩，從剛剛就在咬耳朵，很可疑喔！」

　　「是說另一個主角怎麼還沒出現啊？該不會落跑了吧！」

　　一提及尚未到場的阿聖，小林一夥人馬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為慎重起見，他們要我撥通電話給阿聖。

　　恰巧，我才剛把手機掏出來，阿聖就立刻出現了，後頭還跟著兩個人。

　　咦？

　　我眨了眨眼睛，甚至揉了兩下，還是有點不敢置信，轉頭看向阿誠，他也一臉錯愕，證明不是我產生幻覺。

　　「阿聖──呃？」眾人也愣住。

　　在神色不耐的阿聖身後站著一對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兄妹，不只是我們，在場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被吸住了目光，片刻之間無人交談，十分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