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一章 告白(二)

　　我無語地瞪著她許久，心中浮現些許的震驚外，是更多的了然和鎮定。她說出來了，即使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她還是選擇說出口。她一定是鼓起很大的勇氣吧。

　　「程湘，妳為什麼……嗯，應該說，我以為妳喜歡的是像阿誠那樣的類型。」

　　她沒有得到我正面的回應也不氣餒，眼神仍舊透著堅定，「我都喜歡，你們都是溫柔的好人，但是我、我最先喜歡的是你，而且我對誠哥哥的感覺比較像是朋友。難不成……樊大哥有喜歡的人了？」

　　我注意到車廂逐漸接近地面，知道再過沒多久就要出去，在這之前我都得思考如何與程湘應答。

　　「目前沒有。」這是實話，我對戀愛這碼事向來都採信緣分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更何況，強求來的感情根本無法長久。

　　「既然這樣……」她噘起嘴，濃眉微蹙，神情帶了點不解和怨懟，「那為什麼不能和我交往看看呢？要是你後來發現真的沒辦法喜歡我，我也絕對不會勉強你的。」

　　「嗄？」我不禁感到錯愕，她讓我想起自己以前曾對某人說過類似的話，真是現世報。「妳……妳確定嗎？這樣對妳不公平吧，是妳比較吃虧耶！」

　　「吃虧？」她露出奇怪的眼神，「怎麼會？我是心甘情願的，怎麼能說吃虧？我喜歡你，而你沒有心儀的對象，那麼我們嘗試交往看看，不行就散，我不會死纏爛打的……你還是不願意嗎？」說到最後一句，她眼裡已有淚光。

　　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沒能償還乾淨，使得這一世要碰上這麼多煩心事。

　　「我才剛對阿聖他……不，沒什麼。」我無奈地問：「讓我考慮、考慮好嗎？」

　　「對喔，你們吵架……」她馬上像是洩氣般地垮下雙肩，絕美無儔的臉蛋添了一分沮喪：「是我太心急了，對不起。你可以慢慢考慮，我不會催你的。」

　　我本想再說些什麼讓她不至於這麼沮喪，但摩天輪已經停了下來，工作人員替我們開門，感謝我們的搭乘。我看看程湘，她立即掛上一個笑臉，挽著我前去和阿誠他們會合。

　　阿聖見到我時，表情五味雜陳，但最後還是擠出一個微笑，阿誠瞥了他一眼後，便過來將我推到旁邊的露天餐廳坐下，塞了一個玉米捲餅給我。

　　「喏，餓了吧！留給你的，先墊墊胃，等大少爺回來了再一起點餐。」

　　「喔，謝了。」我摸著還有餘溫的點心，煩亂的心情減輕了一些。

　　「咦？那我呢？」程湘指著自己問道。

　　阿誠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轉身面對程湘時，臉上的笑容都快可以閃瞎別人的眼睛了：「唉唷，妳當然不一樣啊！鏘鏘！妳看，巧克力聖代！」像是變魔術似的，他從背後拿出一個淋滿巧克力醬的香草冰淇淋，上面還擺滿了新鮮水果和幾根脆笛酥，看起來就讓人覺得很美味。

　　「哇！巧克力！」程湘尖叫起來，神情十分興奮地抓住那杯甜點，「謝謝！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巧克力？」

　　「嗄？我不知……呃，我、我當然知道啊！不要小看我喔！哈哈……」

　　「你好厲害！」

　　阿誠得到美女超級崇拜的目光，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我實在懶得理他，只管默默吃我的東西。

　　「你別生阿誠的氣。」阿聖拉開我旁邊的椅子入座，「他沒有做錯什麼，你要氣就氣我吧。」

　　我頓住，望向他神色冷靜的臉龐，「你是不是認為已經無法再裝蒜才跟我攤牌？如果沒有阿誠，你打算何時才告訴我？」

　　他眼裡閃過一絲陰暗，放在大腿上的手掌因使力按壓而浮出些微的血管紋路：「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會接受嗎？」

　　「沒錯，我的確沒有辦法馬上就給你答案。」我看著眼前相交多年的好友，忽然覺得很感慨。我知道是自己笨才會一直沒有發現他的心思，可是我真的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那麼大的魅力讓同性傾心，不曉得在阿聖的心目中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才需要一些時間思考啊，我沒有給你答覆，但也沒有拒絕不是嗎？是你先預設立場，認為我一定不能接受的，因此你選擇不說對吧？」

　　他靜靜地聆聽，難得沒有任何反駁，良久後望向我，問道：「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不禁翻了個白眼：「我有說過絕交嗎？」

　　他笑了，就像以前打鬧之後又言歸於好的溫暖笑容。也許變的不是他，是我。

　　我老遠就看見羅大少搭著溫茜茜的雙肩，形容親密地走近我們，一旁的阿誠還三八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和程湘跑上前歡迎他們。

　　「嘖嘖，才一下子不見而已，進展神速哩！」

　　「茜茜，你們玩得開心嗎？」

　　面對兩人的調侃和詢問，溫茜茜早就臉紅過耳，半晌才低聲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身體有點不適，多虧有羅同學照顧我，他怕我跌倒才會一直扶著我。」

　　「是──嗎？」阿誠與程湘都露出非常懷疑的表情。

　　「是真的！我們沒有──」

　　「不要解釋了，只會越描越黑！」

　　我也感到非常懷疑，根據我稍早前撞見的情景，要說他們沒什麼我才不相信。

　　反倒是當事人之一的羅大少，從頭到尾彷彿局外人般面不改色，他確定溫茜茜可以好好走路後便到我們的隔壁桌入座。阿誠見他如此撇清的動作，好像真的不想跟溫茜茜扯上什麼關係似的，便回頭與程湘聳聳肩。

　　我默默地吞下最後一口食物，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傍晚時，我特地挑了一個觀景平台觀賞日落，即使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

　　「只有一個人？」熟悉的低沉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轉頭看他，有些好笑地心想他恢復的速度真快，現在已經不躲我了：「因為我對阿聖他們說想一個人靜靜。」

　　「看來我打擾你了。」

　　「沒差啦！你都來了，我沒那麼小氣。」

　　「我……」他猶豫了一會，說道：「昨晚失態了，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好。」

　　他眨了眨眼，片刻後才問：「……你不問原因？」

　　我給他一個疑惑的表情：「我問了你就會回答嗎？」

　　羅大少被我這麼一堵便說不出話來了，橘紅的夕陽餘暉映在他臉上是一片灰橘，我看看自己的衣服也被染成了同樣的顏色，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有趣。遊客來來往往，談笑聲在此刻顯得和樂、溫馨。

　　忽然，我的一隻手掌被拉住，羅大少盯著我須臾，說「跟我來」然後帶著我走下觀景台，沿途來到人潮較稀疏的區域。這邊只有花圃跟紅磚道，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來。

　　「怎麼了？」我問。

　　「你跟我說過，那種特別的心情是戀愛。」他沒有鬆開緊握著我的手，神情十足認真地道：「我、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確實沒有錯，因為那跟其他朋友的感覺不一樣，跟家人也不一樣。」

　　雖然我有點訝異他突然跟我談這個，但我更高興他肯正視戀愛學分：「對吧，不一樣吧！」

　　「我對你──」「那你行動了嗎？」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彼此都愣了一下。

　　「我想說……」「我要問的是……」

　　大概是默契太好了，我們又搶在同時說話，他沉默了一下，請我先說。

「你向溫同學表示了嗎？」

　　他聞言後有幾秒鐘的呆滯，好一會才微攏起眉心，問：「表示什麼？」

　　他的口氣充滿了困惑，像是不明白我怎會有此一問的樣子，我內心略吃了一驚，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問錯話了。可是──沒錯啊，他跟溫同學的氣氛看起來那麼好，又摟著她一個早上，溫同學凝望他的眼神也更熱烈了……我應該沒猜錯啊！

　　「你不是喜歡溫同學嗎？」我撓著頭道：「你還沒跟她說？」

　　這回他瞪著我，呼吸忽然變得有點急，我怕他又要發作連忙伸手要攙扶他，但立即被他輕巧地揮了開去。

　　他自行調整好呼吸頻率後，問道：「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咦？不是嗎？我不禁錯愕地張大眼睛：「因為我看見你們……」

　　「看見什麼？」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透著一絲失望，「原來你不想談，我也的確不應該勉強你。」

　　「談……談什麼？」我對他的話完全摸不著頭腦，但隱隱覺得似乎錯過了什麼重要的話題，不知為何他灰心的樣子讓我感到有點恐慌。

　　他望著我，嘴角帶著禮貌的淺笑：「沒什麼，我不想讓你困擾，回去吧！」

　　「等等！」他這樣避而不談才是真的讓我困擾啊！我忙揪住他的衣服不讓他走開，「就算……就算我誤會好了，也拜託你說清楚！」

　　他的態度終於有些軟化，他拍拍我的頭頂，柔聲道：「其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倒是你和馬同學感情和好才是最要緊的。不要讓大家等太久，走吧。」

　　「真的嗎？真的不重要？」

　　他點頭，臉上漾開一抹笑容，兩頰顯現出甜甜的酒窩，「真的。」

　　太久沒見到這種甜笑的我眼睛差點瞎掉，我眨眨眼又揉了揉，不禁暗罵這傢伙真卑鄙，偏挑在這種時候迷惑人。

　　雖然我對他那件「不重要」的事還有點疑慮，但他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就不好再逼問下去。

　　他見我沒反應，便主動牽起我的手，慢慢走回去。不得不說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母雞行為，我想他弟到現在一定都還被他「牽牢牢」唯恐走散。而我的確沒猜錯，在未來的某一天，羅二少一臉羞恥地說只要兄弟一起出門，他哥絕對要牽著他才會安心，就因為他小時候走失過一次。

　　晚飯過後，溫茜茜私下來約我單獨聊聊。

　　「不好意思，可能有點冒昧。」她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跟我賠罪，「不過我不希望你誤會……其實我跟羅同學之間什麼進展都沒有。」

　　「呃？」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我澄清這些，「妳不用跟我交代呀！沒進展？真的假的？」

　　「嗯，他面對我時話非常地少，不管在什麼地方。」她美麗的臉上帶著一點沮喪，隨即又露出一個微笑：「你可能覺得滿奇怪的吧，不過我會跟你說這些是因為你們倆是好朋友呀！你們好不容易和好如初了，我不想我的關係讓你們的氣氛變尷尬。我……是真的喜歡羅同學，可是，我和你也是朋友呀！怎麼能因為我的私心，去破壞你們的感情呢？」

　　從溫茜茜的神態、語氣來看，這番話應該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她的體貼和寬容著實令人感動……但是，我怎麼覺得哪裡怪怪的？

　　「呃，慢著。」我茫然問道：「破壞我們的感情？」

　　她篤定地道：「是的，我發現白天我和羅同學獨處了一段時間後，你們都以為我們有什麼曖……曖昧，實際上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是，樊同學你的表情很明顯地不開心，也不和羅同學說笑了，我……嗯，我覺得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

　　我不禁愣住，溫茜茜不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現……原來我無意間洩漏出情緒了嗎？問題是，我幹嘛不高興呢？我明明認為那是件好事，為什麼還會覺得不高興？難不成真的如溫茜茜所言，不希望她來破壞友情的平衡嗎？自己……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嗎？

　　我越想越發覺不妙，若是一層接一層剝開檢查，鐵定會得到自己不想面對的事實。自己或許真的是個心胸狹隘、占有慾強的小人，想把朋友、兄弟一個個綁在身邊，甚至會惡毒地盼望他們最好永遠陪伴自己，不要離開。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下去。

　　「……今天我一度有想告白的衝動，」溫茜茜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但最後我還是打消了念頭。」

　　「為什麼？」

　　「因為……我總是有種微妙的感覺，」她的表情有些恍惚，雙眼望著我出神：「我總覺得……他好像有了喜歡的人，內心的那道牆卻築得很高、很厚，別人是怎麼樣也進不去的。你們的關係好，或許會知道他喜歡誰吧！

　　「他表面很溫柔，很有紳士風度，實際上旁人根本看不穿他真正的心思，每每快要接觸到他的內心時，他又會不著痕跡地將你推到千里之外。我……」說到這裡，她低下頭，抹著掉出來的淚水，笑說：「大概也弄懂了，他不會喜歡我的。我已經儘量讓他注意到我了，可是他終究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應該說他看我的眼神與看其他同學的眼神是差不多的，充其量就是稍微熟一點的陌生人。我好羨慕你們……可以那麼自在地嘻笑打鬧，如果……如果我也是男生就好了，說不定可以跟他成為不錯的朋友。」

　　我看著她又笑又哽咽的，總算明白她的目的並不是要澄清白天的事，而是要告訴我她的決定。她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與心儀的對象認識、相處多日後，發覺對方心房緊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因此更別談兩性交往。她認為這是沒有結果的單戀，所以選擇了放棄，只是等到真的放棄了，又情不自禁地感到哀傷與不捨吧……

　　「對了，你知道他的生日嗎？」她抬起那雙紅通通的眼睛，鼻子也紅通通的，模樣我見猶憐。

　　我從口袋拿出一個面紙包，放到她手中，「不知道。」

　　「謝謝。」她微笑，抽出一張面紙擦拭眼淚，「幸好我問起，不然就要錯過了。他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一號，就是今天！現在才告訴你應該來不及準備禮物了，不過至少能對他說聲生日快樂。」

　　生日……他完全沒提，不知是他自己忘了或是故意不說。

　　「感謝你聽我發牢騷，我沒事了。」她將面紙包還給我，臉上掛著溫和的淺笑，「我很高興你們邀我參加這次的旅行，真的很好玩。」

　　「是妳不嫌棄。」

　　「不，是你太客氣了。」

　　我們對視一眼，不禁噴笑出來。之後，她催我趕快向羅大少祝賀一聲，不然就太晚了。等到我找到壽星時，他正在房裡講電話。

　　我環視室內一圈，其他兩人還沒回房。

　　「……嗯，嗯，」羅大少注意到我的存在，一邊回應通訊、一邊向我點頭致意：「過兩天就回去了。我知道，好……你自己小心點，不要讓爸擔心。嗯，好，拜拜。」他收線後，向我說道：「馬同學他們說你和溫同學去散步，他們和程湘去健身房了，晚點才會回來。你要不要先去洗澡？這樣才不會和他們搶浴室。」

　　我首先將他拉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在他不解的目光下問道：「今天是你生日對吧？」

　　他微微瞠大雙眼，似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什麼我怎麼知道，別人告訴我的。你是忘了呢，還是刻意不提啊？」

　　他看了一下我不太好的臉色，乖乖回答：「忘了。」

　　「忙到忘記自己何時生日啊……」他這個樣子我只能搖頭嘆氣了，「剛才你弟有提醒你對吧？」

　　「……你怎麼知道？」他更吃驚了。

　　我登時不客氣地彈了他的額頭一下，「用膝蓋猜都猜到了！雖然我也沒跟你說過我的生日啦，但那是因為我是三月生的，早就過很久了，慢點講也不會怎樣！算起來你比我小了四個多月，還以為你比我大咧！生日快樂啦，大忙人！」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伸手撫著被我攻擊的地方，深色的臉龐逐漸浮現兩朵紅雲，「可以……再一次嗎？」

　　「嗄？」他想再被彈一次？

　　「再說一次……那個……」

　　「喔！」我懂了，嚇我一跳，還以為他有被虐傾向咧！「生日快樂，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