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得得到這麼鄭重的答覆,頗為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帶領崑西走向另一端的馬廄。
那是一個由柵欄圍起來的橢圓場地,場邊有幾名維護環境、照料馬匹的奴僕,馬兒甩著尾巴,低頭享用牧草。
伊得命人牽出一匹黑馬,從牠不斷噴著鼻息、踢著馬蹄的舉動,足以看出還沒被馴服的野性。
「牠沒有名字,因為還沒有人能夠駕馭牠。」
崑西靜靜地等待下文。他知道伊得不會無緣無故介紹一匹野馬。
伊得歪著頭,露齒一笑,「如果我叫你馴服這匹野獸,你辦得到嗎?」
黑馬是一位庫施的商人獻給法老埃弗的,聲稱是不可多得的神駒,到底神不神沒人知道,但埃弗看上了黑馬健壯的體格,與桀驁不馴的眼神。埃弗說,誰能讓這匹馬聽話,就允誰一個願望。
不知情的崑西只當伊得想測試他的忠誠心,細看眼前舉止躁動的野獸,與他在家鄉騎過的馬匹相差不遠。真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那大約是牠的眼睛透著不屈的意志吧。
「我會辦到。」他承諾。
「很有自信,好極了。只要你準備好了,我就帶你過來。」伊得說。
「我隨時……」
「現在不能。」伊得瞥見阿薩遠遠走來的身影,內心一凜,立刻拉著崑西繞路而行。
他差點忘了阿薩習慣在這個時間使用馬場,今天他已經受夠任性的埃默特,不想再聽別人嘮叨了。
一整個白天伊得都帶著崑西認識王宮的環境,附上鉅細靡遺的介紹,並講解王室成員之間的恩怨情仇,提醒他應該和誰保持距離、看到誰就要跑。儘管伊得已盡量使用淺白的詞彙,崑西仍聽得似懂非懂的。
日落後,飢腸轆轆的伊得回到自己的宮殿,抓起早就備好的晚餐,大口吃了起來。
「嗯?」他抬頭見到崑西在自己身後站著不動,催道:「坐呀!一起吃。」
三天來都被命令同桌吃飯的崑西覺得有必要提醒,「我是,奴隸。」
伊得露出不解的眼神,「我知道啊!奴隸就不用吃飯了嗎?你在擔心會被人排擠嗎?」
「這樣,不公平。」
「不公平?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伊得放下肉片,指著前方一名正在上餐的奴僕,「他家裡窮,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賣掉,輾轉到我們宮裡工作。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被其他下人欺負,為什麼大家都做同樣的工作,只有他被針對?」他的指頭轉向一旁倒酒的奴僕,「他的家人被強盜殺死,只有他僥倖逃過一劫,但是後來遇到黑心商人將他賣去奴隸市場,他做錯什麼了?」
「……」
「我沒辦法讓他們加官晉爵,只能讓他們穿好一點、吃飽一點,要是他們想擺脫奴隸階級,就得靠自己努力。」
在場的僕人們暫停工作,全向伊得跪拜,「殿下對我們而言如同再生父母,您從來都是仁慈地對待我們。」
突然的跪拜禮令伊得相當難為情,立即叫眾人起身退下。
「咳嗯!總之,」伊得回頭望向崑西,他居然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在我這裡,不會有人排擠你的。而且,白天你答應過我什麼,你忘了嗎?」
崑西輕輕嘆氣,緊接著在他身邊入座。
伊得笑瞇瞇地將一盤牛肉遞給他。
***
今早,伊得打著哈欠,下床走了兩步路後,滿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赤足,和背後被遺留在地板的涼鞋。
他還在猶豫要喊人拿新鞋來,或是睡個回籠覺,晚點再找母后聊天時,一雙強壯的臂膀不由分說地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他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從氣味認出抱住自己的人是崑西,索性靠在對方的胸膛,讓他帶著自己回到床上。
崑西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方便崑西就近照料他的起居。
「別動。」崑西拿起擱在地上的水盆,將伊得慣用的那條毛巾浸濕了以後,單膝跪地,擦拭起伊得的臉龐。
這張愛笑的臉蛋小小的,能被他一手遮蓋。要折斷這朵花太容易了,但是,自己誓言已立。
掌心碰觸到的皮膚吹彈可破,是被王室滋養的成果,好似稍微施點力,就能掐出水來。他不禁將力道放得更輕。
伊得是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雖然不曾要求下人為自己擦臉,但也不排斥如此周到的伺候,尤其是美人主動示好,他完全沒有理由拒絕。
崑西擦得非常仔細,唯恐遺漏任何一個毛細孔,在確認眼前這張小臉徹底乾淨後,起身拿來另一條毛巾,托起伊得的腿,讓他踩在自己的膝上。這雙腿如同臉蛋白皙細緻,連每一片腳指甲都圓潤好看,光澤飽滿,腳掌被握在麥色的大掌中顯得特別白、特別袖珍。
這份有別於埃及王朝的美麗,通常會被獻給各大掌權者,成為後宮最別緻的一朵花。不過這朵花極其幸運,受到王家保護。
「唔……」宛如搔癢的碰觸令伊得縮了一下,體內泛起怪異的感覺,有點窘迫、有點燥熱,外界的聲響都在這一刻靜了下來,他的感知全集中在足尖上。
崑西有雙線條陽剛有力的大手,手背縱橫著幾道疤痕,不但沒有折損一分美感,反而像是一種榮譽勳章,指腹因長年勞作長有一層薄繭,略硬的表皮擦過腳踝與腳掌,體溫滲進皮膚,沿途留下星火般的熱度。
他、他應該沒有那種意思吧?
伊得怎麼看都看不出金髮奴隸有什麼不良企圖,想入非非的好像只有他自己。認知到這點後,熱氣直衝腦門,臉頰熱燙燙的,鐵定紅了。
崑西鬆開他的雙足,說了一句「稍等」便走出寢室,不一會又走回來,親自為他穿上新鞋。
伊得覺得自己很齷齪,不敢與人對視,踏著凌亂的腳步出了寢宮。
到達王后的宮殿前,伊得已冷靜下來,轉身命令:「在這裡等著。」
崑西聽話止步,目送伊得的背影。
法老埃弗在短暫的休憩後,再度御駕親征,率兵反擊進犯國土的亞述帝國軍。法老不在的時候,王后是內政代理人。
伊得只要不偷懶貪睡,都會來向王后請安,母子會一面閒聊,一面用餐。眾多子女中,伊得是唯一如此勤勞的人,因此被某些看不順眼的手足譏諷為「諂媚的野種」。
崑西有時會聽見周遭的耳語,也會看見伊得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陰暗,他才知道後者的處境沒有他想像的那般美好。
今天,伊得很快就出來了。
他聳肩道:「母后很忙。我可沒惹她生氣喔!」
他什麼都沒說吧?崑西斂眼,刻意不看伊得尷尬的表情,因為他會想笑。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算是開了眼界,伊得身為王族,居然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在他看來,伊得是真心喜歡養育自己成人的王后,那種對親情的渴慕,他很熟悉。
接下來,伊得依約帶他到馬場。
崑西緩緩接近那匹凶悍的黑馬,並不急著跳上牠的背,只是輕柔地撫著牠的脖子。
過去也有人想先和黑馬培養感情,但是下場都頗為悽慘,伊得正想警告崑西不能掉以輕心,就驚詫地見到黑馬暴躁的神態緩和下來,且接受了崑西餵食的飼料。
許多王族、貴族想馴服這匹馬,卻連靠近一步都會被牠的野性嚇退。
伊得目瞪口呆,「你──你怎麼辦到的?」他目睹全程,確定崑西只是撫摸鬃毛,連話都不說一句,就手餵成功了!
「牠很聰明,感覺到,你們想征服。」崑西答道:「牠有自己的脾氣,不喜歡你們的做法。」
「呃,什麼……你是說,我們不可以想著征服牠嗎?」
「強逼沒有用,牠,反彈。」
「原來如此。」伊得瞅著那張專注和黑馬交流的側臉,覺得有點想笑。崑西是在說自己嗎?難怪雙方合得來,太像了。
「乖。」崑西稱讚吃光他手裡飼料的黑馬,轉身迎上伊得的目光,「先這樣,不能勉強。」
伊得衷心佩服他與動物溝通的能力,連帶看他的眼神都變了,摻著崇拜與興奮,搞得崑西渾身不自在。
「你好厲害,好像知道動物都在想什麼吔!下次看看我母后的貓吧?」伊得拉著崑西的手臂,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牠又懶又調皮,不知道是哪裡不滿意?阿薩那隻就討喜多了!我是怕麻煩才不養,要不然他們原本也想塞一隻給我……」
「……」
主僕一個說、一個聽,聲音隨著腳步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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