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來,崑西的生活沒有多少變化,但是變得益加沉默,也益加嗜睡。
他的雙親都是優秀的戰士,曾為血族打下半片江山,直到聯盟內訌,派系鬥爭越演越烈,兩人才厭倦地卸下職務,守在這塊領土不問世事。
後來人類勢力崛起,個個手持精良的銀製武器,推翻了盛極一時的血族帝國。崑西的雙親為了捍衛家園,力竭而死,聯盟援軍姍姍來遲,逼退人類軍隊,救下重傷的少年崑西。
領地慕尼圖保住了,但是人回不來了。
崑西不恨人類,他明白戰爭本來就沒有道理;若不是血族實行高壓統治,苛待外族,內部又嚴重分裂的話,人類怎麼可能有機會團結反抗?
戰爭打了許多年,血族帝國在內憂外患下垮台,絕大多數的戰士、將領在戰場上犧牲,聰明點的都選擇隱居避世,鬥爭心旺盛的則留在聯盟,等待翻盤的時機到來。
而他,崑西,眾多血族孤兒的其中之一,遵從父母的遺願守著這幢古老的城堡,接受人類王國派遣的使節交涉,謀求子民的福祉。漸漸地,外界流傳他是仁慈的血族公爵,傳著傳著又演變出數個版本,有人說他是被同類排斥的異端,也有人說他是偽裝精湛的蜥蜴人。
在他陸續撿到人類小孩後,又蹦出新的版本──誘拐兒童的變態公爵。
崑西從不出面澄清──他沒有義務對陌生人解釋──戰爭期間,他失去太多,除了維護秩序與農作物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在乎什麼,連開口說話都嫌費事,於是拉長了自己的睡眠時間。他經常一睡就耗去十天半個月,養子們都相當習慣他與眾不同的作息。
一個月他至少會巡視一次領地,沒想到他久久出一次門,也能在邊界的雪地裡發現人形的隆起,前去查看,果真是個人;要是自己再慢一步,這個瘦弱的孩子就要凍死了。
他真心不懂為什麼這些年來老是撿到無家可歸的人類孩童,但自己又不可能見死不救,想想家中都有七個養子了,再來一個似乎也沒什麼關係,便無奈地把人帶了回去。
豈知撿到伊得後,他的生活全亂了套。
剛開始,伊得還會怕生,看到誰都帶著戒慎的眼神,崑西覺得無所謂,這些孩子喜不喜歡他都不要緊,他們懂得自食其力才重要。伊得很快就顛覆了他的認知,讓他了解到有的人類小孩是需要哄的,還很膽小、怕黑。要不是因為養了伊得,他根本無法想像世上怎麼會有人需要如此貼身的陪伴。血族父母也會疼惜自己的子嗣,但是不會也不必要黏在小孩身邊,照顧他們的每一個需求。
人類在先天條件就輸血族一大截,怎麼連幼年時期都不如血族強韌?再者,像伊得這樣擁有罕見的魔法天賦,絕對有恃才傲物的資格,只是本人似乎還不清楚自己的才能,像含羞草一樣膽怯,輕輕一碰就退縮。
崑西曾想過要不要為伊得聘請一位魔法教師開發他的潛能,但是回頭想想,人類與血族的戰爭落幕後的一百多年來,人類王國之間的征戰殺伐從未消停過。軍人被奉為高尚的職業,鳳毛麟角的魔法師更被當成了稀世珍寶,但無論他們嘴上說得多麼好聽,傑出之人的下場都是被榨乾所有價值,再被當作垃圾丟棄。
世人一旦發現伊得的能力,就不會放過他了。崑西當然可以提供庇護,但是,那意味著伊得這一生都要被侷限在這片領土,凡是嚮往自由的人都不會願意的。
所以,崑西決定將伊得視為愛撒嬌的普通小孩,伊得想要什麼,他都會盡可能地滿足他。身處這種世道,當個平凡人遠比魔法師幸福多了。
當他容許伊得坐在自己的腿上用餐後,才意識到自己偏心了──這有違他的原則,他應該要公平地對待每一個養子,他卻一再為伊得讓步,恐怕會引起其他孩子不滿。
「父親,您多慮了。伊得需要您,請多關心他一點。」
七個孩子意見一致,令崑西愕然。
他們猜到他在想什麼?
「您突然推開伊得,我們就猜到了。」七個孩子一同望向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無聲落淚的弟弟,「您沒看到他在哭嗎?」
崑西轉頭見到那個小小淚人兒後,嘆了長長的氣,過去把人撈回懷裡,拿出手帕擦拭伊得的小花臉。
伊得重回養父溫柔的懷抱,終於敢哭出聲音,抽抽噎噎地問:「爹地是不是……討厭我了?」
「不是。」
「那……為什麼要趕我下去……」
七個孩子都停下刀叉,抿著嘴偷笑。
崑西又嘆口氣,擦乾伊得再度湧出來的淚水,「因為你吃太少了。」
伊得的哭聲乍停,「那我多吃點……就能繼續坐在爹地腿上了嗎?」
「嗯。」
「噗──」孩子們低頭憋笑。
伊得努力進食,把臉頰塞得鼓鼓的,紅腫的眼睛泛著淚光,鼻子也紅咚咚的,要是給不知情的人看了,真會以為他受了什麼虐待。
唉……崑西揉著眉心,暗地告訴自己,這是自己撿來的,要負責,再麻煩都得負責。
凡事有一就有二,伊得當起跟屁蟲,還提出新的要求──陪他睡覺。
雖然崑西有點訝異,但這不算是過分的要求,他知道自己越來越縱容這個孩子了,也許是伊得那種依戀、渴望又小心翼翼的神情,讓他覺得需要彌補些什麼吧?
事實上,抱著伊得睡覺的感覺並不差,這小傢伙除了會動、愛說話、喜歡偷親他以外,跟一顆抱枕的觸感差不了多少。況且,枕邊多一個伴,的確是能排遣無聊。
隨著伊得的年歲增長,性格逐漸成熟,他開始需要一點私人空間。當伊得神色尷尬地說不需要別人相伴入眠時,崑西這才遲鈍地發覺小鬼長大了,從小蘿蔔頭長到他的下巴高。
七名養子先後離開城堡獨立自主,快要成年的伊得亦不再對他喊爹地,他不太明白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是什麼心情,只知道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讓他關在房裡獨處思考了很久。
時間對他而言宛如停滯一般,但是短命種好快就長大成人,脫離他的保護傘,追求屬於自己的人生。很快地,又會剩下他一人,陷落無盡的孤獨。原來他這麼不喜歡離別。他以為自己早就將生離死別看得極淡,原來這都只是他的自以為。
時光點滴流逝,伊得迎來十八歲的成年禮,領地居民盛裝打扮,出席城堡宴會,一同舉杯獻上祝福。
熱絡的氣氛沒有感染到崑西,他站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凝視著四處和賓客敬酒的伊得。
小鬼長大了,他該放手了。
在那之後,崑西經常泡在辦公室裡,處理公事以外的時間都在睡。有時候,伊得會進來跟他寒暄幾句,那張還有幾分稚氣的小臉帶著怡人的微笑,自行拉椅子入座,幫忙他分類公文;但更多時候,他是在半夢半醒中聽見伊得輕緩的腳步聲在自己周圍來去,伊得會保持安靜,待在自己身邊片刻,再安靜地離開。
分離是必然的,留下回憶不是只會讓人耽溺過去嗎?
他不知道伊得為什麼不急著搬出去?他說想跟他一起生活,那應該只是一種依賴,等他哪天想清楚了,就不會想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
崑西渴睡,偏偏睡得不沉,下人們進出的聲響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伊得的聲音。畢竟彼此朝夕相處,他無法不熟悉伊得的目光、習慣以及氣味,他連閉著眼睛都想像得到對方是用什麼眼神盯著自己。
這孩子一向如此,對他抱持著超乎尋常的崇拜之情,也不懂得拿捏距離,總是黏著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崑西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被漠視已久,那場戰爭讓血族損傷慘重,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推諉卸責,最終將敗因歸咎於戰死的士兵。崑西身為遺族,自然而然地被視作空氣。
這天,崑西也在辦公室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最小的養子成年後,他就沒有清醒的必要,他早已放權給管家和助手代替自己執行庶務。
伊得進房了。
崑西習以為常,不動也不張眼。他曾經想問伊得為什麼要天天來找自己,但覺得提問了也沒什麼意義,便沉默至今。
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壓力逼近自己,從氣味來判斷是伊得,他無奈地想著這孩子是不是又要襲擊他的臉時,嘴唇被某種柔軟的東西貼住。
他一睜眼就見到驚慌不已的伊得,不禁詫異地發問,誰知伊得像隻受驚嚇的小松鼠,一溜煙地跑走了。
崑西摸摸自己的唇,只覺得莫名其妙。
小鬼成年了,不可能不知道嘴對嘴親吻代表什麼意思。
認真的,或是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