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臭小鬼老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他真的是正常人類嗎？說不定是外星人咧！操！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想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家舒服、涼爽的藤椅，眼前的庭院綠意盎然，鼻子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氣，沒事的、沒事的。

　　其實這樣也好，談昊恩自己想開、願意接大案子了，著實是個好現象。儘管行為反常，令人毛骨悚然。

　　「……」他瞅著藍天白雲，心中的違和感老是揮之不去。

　　那小子最好別打什麼歪主意！

　　偏偏，人生就是如此渾蛋。

　　好運不來，真正眷顧你的十有八九是該死的厄運。

　　不好的預感成真了，自己苦心栽培的潛力新星（雖然嚴格來講已經不新了）從頭到尾都沒抱持過健康的心態，入行的目的竟然是想打死無良生父，負責收拾爛攤子的人不做第二人選，就是他郭守正！

　　從醫院當完哈巴狗回來旅館房間的小郭氣得臉皮直抽筋，抽出支票一把丟往談昊恩的臉面，但空氣阻力非常不給面子地讓支票輕飄飄地落地。

　　談昊恩冷眼看著地上的東西，「這啥？」

　　「你老子給的封口費！」

　　「他只會用錢解決事情？」

　　「因為他窮得只剩下錢啊！」小郭跳腳大罵：「我求你行行好，裝個樣子也成，去跟高老闆彎腰道歉表示悔意！我們打官司只有吃虧的份啊！」

　　談昊恩的表情是滿滿的譏笑：「這可不一定，我不會讓他那麼好過。你也別再去給人糟蹋，做錯事的人不是你。」

　　小郭啞然。

　　五年了，五年的光陰用來了解一個人絕對綽綽有餘，他很清楚談昊恩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會採取行動──玉石俱焚一點都不帥氣好嗎？尤其是拖著別人下水真他媽陰險！

　　「你……唉！何苦呢？」他大感頭疼地抓著髮，又隨即鬆手，因為他開始擔心再這樣抓下去會造成禿頭，「你跟他充其量就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我們拿了錢就是要好好辦事，遑論你正正當當地賺他的錢，誰敢說什麼啊！至於這支票隨你愛收不收……啊，要是你真的不要，可以交給我。」

　　他見談昊恩默默地把地上的紙撿了起來，心裡暗忖這小子果然是一點虧都不肯吃，那筆錢的確是不拿白不拿。

　　然而，他又料錯了，談昊恩收起支票並非欠缺零用錢，是為了能夠當面顏射……抱歉，是撕碎了丟到高老闆的臉上。於是，他的血壓又飆高了。

　　「你根本就是在挑戰極限啊！」廣告殺青後，他一坐進保姆車就情緒崩潰地趴在方向盤上哀號：「你這是在挑戰對方忍耐的極限啊啊啊──你就不能稍微吞忍點嗎？忍一時風平浪靜懂不懂！人家都有意息事寧人了，你又……我真的會被你氣死！」

　　當事者卻不怎麼在乎經紀人的怒吼，一雙淡漠的眼凝視著漸暗的天色，靜默無語。

　　小郭畢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無法捉摸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一人沉默，另一人也只得跟著沉默。

　　良久，小郭自行放下沒有營養的負面情緒，低頭發動車子。

　　有時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尤其在瞄見自家模特兒麻木的眼神後，無奈的心情已大於憤怒。一個人若為了復仇什麼事物都能犧牲，雖然那是個人的選擇，但是未免太可憐了。

　　「你真的……」他起了一個頭就自動住嘴，然後低低嘆了一口氣，「沒什麼，你好好休息吧！」

　　「小郭，你覺得愛莓如何？」

　　天外飛來一問，令駕駛座的男人愣了一愣：「怎麼突然……她挺好的呀！很溫柔、很熱心的女孩子，沒想到你真的有一個如此正常的姊姊。」

　　談昊恩轉頭瞪著他。

　　小郭的表情無辜極了：「實話實說啊！」

　　「我的心願是與她攜手一生。」

　　「嗯。」小郭漫不經心地踩下油門上路，三秒後被口水嗆著，咳了起來：「你、是在……咳咳！發什麼神經啦！我對你的……咳咳！終身大事沒有興趣！」

　　談昊恩將右手手肘靠在車窗邊，淺笑道：「我只不過想表示，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圈子的。」

　　小郭險些開去撞分隔島，緊急靠黃線停車後，他既震驚又不解地問：「你剛才該死地說什麼？」

　　「我相信你聽見了。」

　　「……」

　　「我這人很麻煩，對吧？」

　　「……什麼鬼話？」小郭咬著牙回答：「你一直以來都很、麻、煩！」

　　❤

　　幾個月後。

　　忙完一個段落、在休息室納涼的阿力瞪著牆上的液晶電視，神情像是吞了一顆臭雞蛋似的，扭曲得不像話。

　　螢幕裡當紅的小生Rober向媒體開誠布公自己的性向及戀情，記者們緊纏不放，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嗜血的眼神令人寒毛直豎，有腦子的人都預想得到明天的花邊新聞會有多麼精采了。

　　「想不到這傢伙來這招！」阿力嘖了一聲，十分不齒譁眾取寵的做法，霍然起身跑去找同事兼損友交換意見。

　　小郭正在交誼廳裡翻閱記事本，表情甚是凝重，過路者都不禁放輕了腳步，就怕打擾到他。

　　阿力無視氣氛，直接奔過來嚷道：「我懷疑Rober想製造話題轉移觀眾對Alan的注意力！我們得想個辦法拉回他們的目光……咦？你在幹嘛？」

　　小郭闔上本子，頭也不抬地回：「省省吧！本公司沒有Alan這個人了。」

　　半年來電光事務所裡裡外外整修了一番，格局拓寬、燈泡換新、壁紙除舊，人力也擴編不少，看上去真有幾分昔日榮光。

　　阿力一臉惋惜：「你跟孟姊真捨得放過他，Alan本來可以成為本公司的搖錢樹哩！Rober那種只有外表好看的草包哪比得上只有臉蛋可取的……咦？」他忽然陷入某種矛盾的陷阱之中。

　　「他的志向不在這裡，強扭的瓜不甜。」小郭把記事本收回胸前的口袋，神情冷淡地說：「這樣也好，他不適合演藝圈。」

　　話落，不禁抬頭瞥了一眼天花板，原來那盞老舊的水晶吊燈如今被換成了更加明亮又省電的LED。

　　風水輪流轉，一間公司衰到谷底後就要開始翻身了吧？

　　誰都不清楚小郭為何一夕之間性情大變，聽不見婆媽的嘮叨，只看得見嚴肅、緊繃的表情，彷彿周遭的人都欠他三、五百萬。難以適應的阿力竭盡所能地想讓他發出以往白目欠打的笑聲，可惜得到的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反應，搞得阿力相當灰心，好一陣子不和小郭同桌吃飯。

　　面對眾人的探問，小郭一律回答：「人要向前看，沒有時間哀悼已經回不來的人事物。」

　　光陰荏苒又過了三年，起死回生的電光演藝事務所成功擺脫「熄滅的電光」不榮譽的外號，氣勢洶洶地帶著元老人馬與潛力新星重回戰場，與最大的敵手分庭抗禮。

　　這天，小郭婉拒同事的聚餐邀約，隻身到空蕩蕩的事務所會議室待著，想好好靜一靜。

　　他為了新人感到煩躁。十七歲的小女孩多才多藝，會唱歌、跳舞、攝影、繪畫、打鼓、彈鋼琴，只差沒去參加鐵人三項外加跳火圈，個性也十分健談、聽話，是同事欣羨的人才，因為帶起來輕鬆無壓力。

　　可就是太乖巧了，他竟然覺得這女孩毫無個性。

　　毫無個性！他真是「起肖」了才會這麼想！

　　自己一定是被某個渾蛋荼毒五年才會導致心靈扭曲、三觀不正！藝人本就該順從經紀人的專業不是嗎？現在的新人才是「正常規格」，談昊恩那種的是來折別人的壽，一生碰到一個都嫌多啊！

　　「可惡──」他自暴自棄地捶著桌子，發出磅的聲響。

　　為什麼那個女孩對填鴨式的訓練方法甘之如飴？不應該抱怨幾句嗎？公司提供的伙食差強人意，買回來的便當也多半油膩重鹹，她為什麼還會吃得津津有味？味覺沒問題嗎？這麼不挑嗎？

　　小郭感覺自己快喘不過氣來，連忙掏出手機，想複習一下明日的行程順便轉換心情。

　　有封未讀簡訊。

　　嗨！許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抱歉打擾了，郭先生，我一直想答謝你當年的幫助，如今終於找到機會。我知道你非常照顧Alan，想必很在意他的近況吧？我聽朋友口述，Alan與妻子合夥開了一家蛋糕店，生意不錯，地點在……

　　　　　　　　　　　　　　　　　　　　　　　　　　　張晴

　　他跳了起來，連忙用網路搜尋地址，再三確認後便奪門而出。

　　郭守正覺得自己非常賤。如果不賤又怎麼會專程探望過去培養自己五年高血壓的罪魁禍首？自己真是超級無敵賤，無可救藥。

　　他一面在心中痛罵自己，一面走出捷運站，順著導航前往目標商店。由於路線錯綜複雜，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張晴所說的蛋糕店。

　　他有點傻眼地看著那棟兩樓高的粉色洋房，這麼可愛的風格令人卻步。受性別刻板教育戕害的他難以接受雄赳赳、氣昂昂的自己踏入一點都不陽剛的場所，可是他又非常想知道談昊恩是不是真的在裡面。

　　天人交戰一番後，他硬著頭皮走進店舖。

　　「歡迎光臨！」一名服務生燦笑著上前迎接。

　　小郭回以僵硬的一笑，選了角落的座位觀察環境。

　　客人比他想像的還要多，座無虛席，翻桌率也算高，在他之後還有幾組客人等候帶位。掃視四周，沒有見到談昊恩的影子。

　　自己應該沒走錯啊！

　　「先生，決定好了嗎？」方才的服務生走過來詢問。

　　「呃，」小郭想起自己尚未點餐，「請問你的老闆叫什麼名字？」

　　「咦？」服務生一頭霧水，「這……我只知道他姓談。」

　　嗯，那應該沒錯。「你們營業多久了？」

　　「我們從早上十點到……」

　　「不、不，我是問這家店從開幕到現在經營多久了？」

　　「呃？」已經任職兩個月的服務生不再像頭一週那麼菜，可是熊熊碰到這種怪問題真讓他慌張，他根本沒研究這家店的歷史啊！單純的打工不行嗎？

　　「他在店裡嗎？」

　　「呃，嗯，他、他在廚房……先生，您是老闆的朋友嗎？需不需要我請他出來？」

　　「不必了，」小郭拿起菜單瀏覽，「我吃完就走。你們這邊有特別推薦哪道菜嗎？」

　　「我們的草莓塔賣得最好！您要不要來一份？」

　　「好，就這個吧！」

　　其實他不嗜甜，對於吃並不像某人那麼講究，有得吃就不錯了，不過他想看看到底這家店有什麼特色能吸引這麼多消費者。

　　送上來的草莓塔純論外觀非常地精緻美麗，鮮豔繽紛的莓果在三角形的輕乳酪上排成端整的圓形，淋上香氣醇厚的蜂蜜，搭配一杯隨餐附贈的熱紅茶的確相當吸引人。

　　他嘗了一口就放下叉子，開始思考這東西是誰做的。

　　張晴說談昊恩與妻子開店……該不會糕點師傅就是那位草莓姊姊吧？因為他很了解談昊恩的個性，那個臭小鬼絕對不會跟草莓姊姊以外的野女人走進愛情的墳墓！

　　「還需要什麼嗎？」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怪了，我記得你不愛甜食的。」

　　小郭慶幸自己還沒喝茶，不然被嗆到的樣子可不好看。他抬頭望著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談昊恩，端整樸素的打扮意外地適合他。

　　「你做的？」小郭指著草莓塔。

　　「有參與，但不是我做的。」

　　他看談昊恩的表情不怎麼驚訝，反應十分冷靜，倒讓他覺得有點發窘。

　　「我是因為好奇。」

　　「好奇我現在在做什麼？」談昊恩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訕笑道：「直接打電話不就好了？我的門號沒換。郭守正，你比我想的還要婆媽耶！」

　　「……」小郭揉了揉太陽穴，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了，根本無法回嘴。

　　「你還真的沒忘了我，我是不是應該流兩滴眼淚表示感動？」

　　「免。」小郭覺得臉龐有點熱，「聽說你結婚了，是跟草莓姊姊吧？怎麼沒發帖子給我？」

　　談昊恩看得出對方的尷尬，憋著笑回答：「我們沒發帖子，公證而已。我們都不想應付那些五四三的賓客，啊，不過我們有去度蜜月，多謝關心。」

　　「開店多久了？」

　　「兩年。你還想問什麼？何時變得這麼八卦了？」

　　小郭嘆了一大口氣，「算了，我認命！遇到你這個渾蛋就是我命中的衰神！我跑這一趟只是單純想看你過得好不好……老實說在帶你之前，我就有了退休的念頭，若不是因為覺得你有潛力，我也不會繼續待在這一行。你這傢伙真的很機車，別人都要學著巴結，就你這麼我行我素做自己，我要是也能這麼瀟灑就好了！現在知道你的日子過得不錯，我總算能放下包袱。」

　　吐出心聲讓他無顏面對談昊恩的眼神，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娘泡、很可笑。

　　「說出這麼溫柔的話一點都不像你！」笑聲傳來。

　　小郭抬頭想罵人，可是一見到那張笑臉後便自動消音。

　　那是以往從未見過的表情，比任何寫真、妝容都還美麗動人，純粹得好似看見了幸福的模樣。

　　這傢伙──竟然也有這樣的表情！在記憶中，這臭小鬼原本只會冷笑的啊！

　　談昊恩道：「這頓我請你，你回去後……呃？喂！你哭什麼啊！」

　　「……我才沒哭！那是有灰塵跑進眼睛裡了！」

　　通往廚房的轉角處，忙裡偷閒的服務生與走出廚房尋找丈夫的糕點師一同關注角落的男人們。

　　「談先生竟然會那樣笑耶……要是對其他客人也露出那種笑容就好了。」今年高二的少年服務生非常誠懇地「建議」。

　　梅愛莓一面擦拭著臉上的麵粉，一面笑道：「你看不出他們兩個感情很好嗎？」

　　被認為感情很好的兩個男人繼續唇槍舌劍──

　　「就說了我沒有哭！滾去煮你的咖啡啦！」

　　「沒有就沒有，有就有，不敢承認的膽小鬼！」

　　　　　　　　　　　　　　　　　　　　〈小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