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電光演藝事務所成軍迄今逾三十年，雖然規模不算最大，但是曾捧紅過不少一線影星，可謂風光一時、走路有風，只可惜近年來風水輪流轉，重大人才跳槽的跳槽、凋零的凋零，競爭對手與日俱增，經營每下愈況，還願意留下來奮鬥的員工已所剩無幾。

　　小郭百無聊賴地瞪著榮光不再、只餘華美外殼的事務所，水晶吊燈燈光映照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呈現出柔亮的光澤，美則美矣，就是帶著點衰敗的味道，這可不是什麼值得人稱羨的地方，下回建議孟姊換盞省電的LED好了。

　　「喂，你就站在這裡發呆啊？」同事阿力迎面走來，看看在走廊當木頭人的郭守正，再看看窗外的天空，「幹嘛，天上沒東西啊！」

　　「我不是在看天空。」小郭翻了個白眼，與阿力一同走到外頭覓食，「我在想，這一期新進的年輕人素質低落，靠我們幾個傷兵殘將能怎麼帶？光是人脈就輸別人一大截。」

　　「什麼傷、什麼殘的，你的嘴能不能厚道點！」剛過三十八歲生日的阿力覺得被戳到敏感神經，神情頗不悅地回道：「建立人脈還有什麼法門？就是比誰更不要臉而已啊！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好好好，算我口誤！你是舌燦蓮花、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我才是那個不要臉的無賴！」

　　「媽的，你比我還會嘴。」小郭隨便挑了一個路邊攤就坐下點菜，「不單單這個問題而已，你想想，我們各領域的聲勢都不如幻象、隆達，尤其是幻象的老詹，我們搶小朋友的手腳總是慢他一步，真他媽邪門！反正童星的餅本來就不大，乾脆我們請孟姊廢了這部門，別拿自己的短處跟人拚。」

　　「啥？廢除喔？」阿力皺著眉吞下豆干，「那前輩怎麼辦？雖然說只剩下他一個人，但是他沒有放棄啊！」

　　「你怎麼知道沒有？老李前幾天才跟我提，他想退休了。」

　　「靠！真的假的？他……他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詹森然啊？啊，要不他轉來我們部門，依他的能力要挖少男、少女有什麼困難？」

　　「不是那個問題，」小郭嘆氣，「他覺得演藝圈萎縮嚴重，速食主義興盛，他快待不下去了。」

　　「怎麼……唉！」阿力同感無奈地嘆氣。

　　「我也快待不下去了。」小郭抹著臉，神態疲憊：「你看看那批新人，都是別人挑剩、不要的，我們又不是在做資源回收，要這種一看就知道不能賺錢的商品做什麼？慈善心也不是用在這種地方啊！」

　　阿力的臉色有點青：「喂，在外面講話委婉一點成不成？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們在拐賣人口。」

　　「幹！是能賣給誰？連鬼都不要！」

　　「塞拎娘，你真的造口業耶！我要分開坐！」

　　「滾！」

　　吃飽喝足的小郭獨自回到事務所，搭乘電梯來到頂樓，掏出磁卡打開感應門。

　　甫踏入老闆的辦公室，他就被一條手臂抓到桌前。

　　「你來得正好！」老闆孟姊揪著猶一臉莫名其妙的小郭，對坐在牆邊的兩個人招手道：「老李，帶那個孩子過來。」

　　小郭這才注意到現場還有前輩老李以及一個陌生的少年郎。

　　「現在是？」

　　孟姊率先說明：「老李聲稱自己在半個月前發現這個孩子，今天特地帶人來給我看。」

　　小郭覺得納悶：「前輩就算要挖掘也是挖小孩啊？」

　　「我跟孟姊講好到月底就不幹了，這時候簽童星是要丟給誰帶？」老李說道。

　　說的也是。小郭點了點頭，開始打量起從進門後就對著街景發呆的少年。

　　毫無疑問是個美麗的孩子，賽雪凝脂的肌膚，濃淡適中的彎眉，墨如點漆的桃花眼，秀鼻薄唇、腰細腿長，肌肉……

　　他捏捏少年的臂膀、大腿，不甚滿意地撇嘴：「太瘦了，沒吃飯嗎？」

　　在這行打滾的人天天都會見到各形各色的美人兒，這個少年的水準的確搆得上一流，真虧前輩找得到這款美人，可是外貌只能在評量裡的「天生優勢」打上一個勾，若是腦袋有缺陷或身體有什麼隱疾，長得再美都是白搭。

　　「毛手毛腳是貴公司的規矩？」孰知，宛如精靈般美麗的少年開口了，一雙幽深的眼眸落在小郭的臉上。

　　什麼……小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愣愣地望著他，「我是在鑑定你的身材……」等等，這句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妙。

　　「你誤會了，」老李連忙打圓場，笑著澄清：「這位郭大哥是將來栽培你的經紀人，必須由他來評估你的身體素質，為你打理三餐、安排課程……」

　　「我們好像還沒簽約吧？」美少年冷冷一笑，雖然別有風情，但是不符合年齡的笑容實在讓人生不出好感，「李伯伯，來這裡以前我們就約好了，今天是來了解合約內容，順道參觀內部運作，怎麼會忽然叫一個奇怪的大叔來吃我豆腐？」

　　這小孩的嘴很賤！

　　小郭認知到這一點後，心頭火燒了起來，便轉頭看向老闆，以眼神暗示這小鬼的個性太刁、欠教訓。

　　「咳嗯！」孟姊乾咳一聲，裝作沒看見員工的暗示，笑說：「很活潑，不錯！」

　　這算哪門子的不錯！

　　小郭簡直要大叫了，明明是跩得二五八萬的小屁孩，為什麼這些大人這麼孬，都要跪舔……不，這樣講太難聽，為什麼都要這樣逢迎一個沒禮貌的小鬼頭！

　　難不成是因為現在人才難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就得抱緊對方的大腿嗎！

　　老李無視面部扭曲的同事，偕同老闆帶著美少年離開辦公室，前往其他部門參觀。

　　小郭憋了滿腹怒氣無處發，立即把沙發上的抱枕拿起來摔了幾下發洩，但是在下一秒驚覺：自己多久沒這麼火大了？

　　他就是跟那些滿肚子心機的同業競爭都能平常心以對，或是拉低身段懇求贊助商時也不覺得委屈可憐，因為這是他的職責──若沒有他們這些人站在第一火線擋子彈，誰來支撐電光事務所？

　　進入演藝圈大染缸的男女老少誰不是兢兢業業地過活？沒有人真的敢得罪前輩、上司，除非他不想混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小鬼不懂得社會險惡，所以敢出言頂撞。

　　只不過，那個小鬼似乎又跟路邊的小孩不太一樣……

　　那個眼神，早熟得非常詭異。

　　❤

　　「幹嘛一副死人臉？」阿力從員工休息室出來就見到小郭又在瞪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真不明白那盞燈看了十多年還有什麼好看的？

　　「你才死人臉！」沒想到小郭火氣很大地回罵，引起幾個同事的注目，「我跟孟姊講幾次了叫她把這個奢侈耗電的燈換了，就是遲遲不換！」

　　「呃，你還好嗎？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吊燈……」

　　「我就是在意！就像我在意Alan跩到姥姥家的態度一樣的在意！」

　　「鎮、鎮定，乖……」阿力被嚇了一跳，很有同事愛地拍拍他的肩膀。

　　小郭抓著頭髮，咬牙切齒、目貲欲裂地痛罵：「許力，你不懂！你們他媽的都不懂！他練台步就練台步，還敢嫌棄老師不會教，嫌棄人家沒有用心教！靠北啊！你聽聽這是人話嗎？那個老師教幾年了他懂屁啊！老師吃過的橋比他走過的米飯還要多很多！他上別的課也是這樣！都是雞蛋裡挑骨頭，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掐死他？這些我忍一忍就算了，居然──他居然連吃飯都挑三揀四，他是哪裡來的皇親國戚？一下說燙、一下說鹹、又一下說沒有點心！啊啊啊啊──」

　　他叫得很淒慘，可能連兇殺片的女主角遇害的叫聲都比不上他的震撼人心，阿力早就被嚇得躲到牆角發抖。

　　「應、應、應該是老師走過的橋比他吃過的米還要多吧？」阿力顫巍巍地說：「我、我覺得你現在需要的是請假去看心理醫生，你壓力太大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把大家都嚇死的！」

　　「看什麼鬼醫生！我沒有病！」小郭大吼回去，然後在眾人恐懼的目光之中走上樓。

　　劫後餘生的阿力鬆了一大口氣，撇頭向旁邊臉色慘白的同事問：「Alan真的那麼誇張嗎？」

　　「嗯，聽說連孟姊都對他沒輒……」

　　老天，希望郭守正別想不開登上社會頭條啊！

　　無論如何，小郭都是個成熟理智穩重聰慧集於一身的社會人士，火大的確火大，但是一碼歸一碼，只要談昊恩不要白目逃課就一切好商量。幸好到目前為止，那個臭小鬼除了嘴巴不饒人以外，還沒有什麼脫軌行為。

　　他怒吼完覺得全身舒暢，轉眼又像個沒事人般推門進入教室，受訓的新人正在練習舞步。

　　「情況怎樣？」他詢問舞蹈老師。

　　「你是想問全體還是某人？」對方反問。

　　「你覺得呢？」

　　「看你一副受虐過的樣子有夠憔悴的，不鬧你了。Alan悟性挺高的，韻律感也不錯，學習很快。」

　　「真的？」小郭狐疑。

　　「騙你幹嘛？我才教他半個月他就跟上其他人的進度了，這樣的速度還不算快嗎？硬要挑什麼缺點的話就是臉臭。」

　　「……」

　　不要說同事了，與他稍有點交情的人都知道他最近帶了一個清純美麗可是臉色超級臭的新人，其直言不諱的性格也令人印象深刻（應該說是驚嚇），活像是專門來爆人血管的。

　　他慢慢走到談昊恩身邊，「待會下課我有話跟你說。」

　　談昊恩不語地點了個頭，十分鐘後與他一塊步行下樓。

　　「我們基礎受訓的長度都抓在五個月，再依照個人需求往上追加。」小郭說道：「你考慮一下自己想走哪條路線，我才好安排你後面的行程。」

　　「我以為都是你們替我決定。」談昊恩不冷不熱地回應。

　　「孟姊講求民主，你們的意願優先，如果你們沒意見才會交由我們決定。」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

　　小郭陡然停步，面無表情地瞪向談昊恩：「你想說什麼？」

　　被瞪的少年回以同樣不友善的眼神，「沒什麼，誰教你的臉色這麼難看，還當作你生病了。」

　　小郭咬牙道：「我沒病！」就算有也是你害的！

　　談昊恩瞅著他須臾，揚起淡淡的笑：「開始有點佩服你了。」

　　「嗄？什麼？」

　　談昊恩不給解釋，逕自下樓走人。

　　他們的感情稱不上融洽，但也沒有變得更惡劣，你來我往的鬥嘴漸漸變成家常便飯，形成一種特殊的相處模式。同事們看得嘖嘖稱奇，都自認缺乏小郭那種悲天憫人的胸襟，無福消受談昊恩的怪脾氣。

　　兩年後，談昊恩成為大咖攝影師的寵兒，也走過幾場大型時裝秀，已是本事務所的重點人物，小郭正想幫忙他締造事業高峰時，談昊恩卻不曉得哪根筋不對，毅然放棄伸展台的野望，轉而攻略趨近飽和的平面外拍，偶爾接演歌手MV的小配角，自降格調的作法令小郭火冒三丈，抓著談昊恩罵了數個小時。

　　小郭寧可替談昊恩跑腿半年，也不願他拿自己的前途、公司的前途開玩笑啊！

　　問題兒童如果肯乖乖聽話那當然也不是問題兒童了，小郭這樣自我安慰著，身為一個專業經紀人，就是要有冒險犯難、兵來將擋的精神，要是連這點困難都處理不了，自己還當什麼經紀人！

　　對，沒錯！他是專業的！

　　「好！」罵累了以後，他氣極反笑，「好，你想這樣玩我就奉陪到底！這件事我聽你的，所以，其他的事情得聽我的！明白嗎？」

　　談昊恩挑了挑眉，像是頗訝異他會這麼快妥協。

　　❤

　　有幾回小郭見到談昊恩神情溫柔地傳送手機簡訊，首先湧上來的感覺是驚恐。

　　自己在作夢嗎？是不是太疲憊出現幻覺了？世界末日？談昊恩被掉包？或是談昊恩交女朋友了？

　　好像只有最後一個可能性比較高。

　　然後湧上來的感覺是質疑。

　　這個連笑容都吝於給予的刻薄小鬼能交到什麼人類女友？該不會是跟猩猩傳訊息吧？

　　他完全撇開偶像不能傳緋聞這種無聊的包袱，非常嚴肅地回想談昊恩的奇特行為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出現了──因為談昊恩壓根不是他娘殺千刀的偶像，某人對那種純賣臉的工作性質鄙夷至極──假如談昊恩真的在談戀愛，他該阻止嗎？阻止得了嗎？其實他並不反對旗下藝人談戀愛，前提是不要公私不分。

　　「你跟誰傳情？」他單刀直入地問。

　　「嗯？」也許是愛情的魔力，談昊恩罕見地笑答：「跟我家的草莓姊姊呀！」

　　小郭感到驚悚，「你什麼時候跟某幼幼台的水果姊姊發展姦情的！那種涉世未深的你也吃得下？我可以介紹一打美女給你啊！」

　　出自肺腑之言竟然令談昊恩的俏臉瞬間轉為陰森的惡鬼，「你再說一次。」

　　這時小郭總算察覺自己說錯話，連忙打哈哈蒙混過去：「原來你的草莓姊姊跟我認知的草莓姊姊不一樣啊！可以讓你這麼喜歡的女孩子一定很可愛吧！哈哈哈……」

　　談昊恩當真消氣，並且興高采烈地與他分享有關草莓姊姊的點點滴滴，傳達的重點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家姊姊超棒超可愛超貼心誰都不准跟我搶。

　　沒有人會跟你搶的。小郭很認真地在心裡吐槽。因為連是不是真的有那位姊姊的存在都有待商榷。

　　平平淡淡地過了三年，在小郭以為就這樣持續下去時，談昊恩的腦筋又接錯線了，忽然打電話來告訴他：「高老闆的委託我接受，什麼時候開拍？」

　　小郭發誓自己瞪著手機將近半分鐘都還在懷疑耳朵是否出了問題，「……你是撞到頭喔？」

　　「你希望我回答什麼？是你抓我的頭去撞的？你不是在作夢，我說我接受了。」

　　「這是詐騙電話！」小郭的語氣很激動：「聲音是模仿得很像，可是我告訴你我堂堂一個老江湖絕不會輕易上當！」

　　「郭守正，有病就去看醫生。」

　　「幹，我沒有病！就算有病也是你害的！」

　　嘟，對方毫不猶豫地掛電話。

　　小郭氣得差點將手機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