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六角習題(二)

 

  「我沒風度?」被指責的阿聖火氣也上來了,音量跟著提高:「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自己這邊!」阿誠推開想勸架的程湘,並且把我拉到身後,和阿聖面對面說話:「你不要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你往日的冷靜到哪去了?你真的是馬聖武嗎?」

  阿聖繃緊下顎,拳頭握得發出咯吱的聲響,好半晌才吐了口氣,一語不發地走掉了。

  「樊同學,你們沒事吧?」溫茜茜從頭到尾都蹙著娥眉,非常憂心的樣子。

  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晚上吃飯時,每個人都很安靜。

  羅大少與程湘秉持用餐禮儀,本來就不太與人交談;阿誠的胃口依然旺盛,只不過臉臭了點,也不與身旁的阿聖交流;阿聖渾身散發生人勿近的氣息,自然沒人敢與他搭話;而我與溫茜茜對望一眼後,怎麼樣也沒辦法在這種氣氛下嘻嘻哈哈。

  「樊大哥,茜茜。」程湘似乎不受影響,一下子就將晚飯吃完,跑到我們旁邊來笑道:「剛剛聽人家說等一下有煙火跟遊行可以看,一起去好嗎?」

  「怎不約我?」阿誠放下朝天的碗盤,也湊了過來。

  「喔,因為你剛剛還在吃嘛!那大家一起去如何?」

  她口中的大家當然是指我們全部六個人,聞言的羅大少立刻言明自己想回房間休息,很客氣地推辭了,阿聖則冷淡地表示自己另有安排,程湘無奈地攤攤手,那表情好像是在說「我問過了,是他們不要的喔」。阿誠看了阿聖一眼,然後搭著我的肩,和程湘、溫茜茜一路說說笑笑地步出餐廳。

  我們出來時,遊行已經開始了,路邊擠滿了圍觀的人潮,為避免走散,我們四人肩並肩行走著。

  「樊大哥,」在我左手邊的程湘靠近到我耳邊,低聲問:「你跟聖武哥有爭執,怎麼連羅大哥也在生悶氣?」

  我一愣,心想這女天兵的眼睛其實挺雪亮的,「我知道阿聖在氣什麼,可是……我摸不透你羅大哥。」

  她轉動那雙充滿活力的貓眼,表情像是在思考,「雖然他與他弟弟的性情天差地遠,但其實拗脾氣是一樣的。他們羅家父子三人都一樣,這正是我爸覺得棘手的一點。」

  「意思是?」

  「我是說,雖然我不知道羅大哥為什麼生氣,但是既然能令他動怒,一定是犯到他的禁忌吧!例如:家人、婚姻囉!我們討厭的點應該都差不多啦……」

  我頓住,連帶停下腳步,三人立即回頭望向我。

  「東環,怎麼啦?在這邊是看不到什麼的喔!」

  「阿誠,保護好兩個女生,我先回去了。」

  「呃?」除了程湘,其他兩人都回我錯愕的神情。

  我顧不上解釋,回頭便快步走向民宿,一路爬樓梯到我們住的樓層,敲了敲房門。

  過了一會,沒有人來應門,我又敲了敲,依然沒有回應。

  怪了,羅大少還沒回房嗎?我這樣來回至少也有十多分鐘,照理說他應該早就回房了。

  我試著轉動門把,竟然轉開了。門沒鎖,表示人確實在裡頭。我轉身帶上門,在玄關脫了鞋後,踩上木質地板,發現冷氣是開著的,房間沒開燈,只有從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的燈光提供些許的照明。

  呃,難道他睡了?我走近床鋪一看,兩張雙人床上都沒人。

  我撓撓頭,想不透他會跑去哪,就在這時,我頭上的燈泡忽然亮了,我反射性地轉身察看,見到羅大少穿著寬鬆的T恤和七分褲從浴室裡走出來,手邊正拿著毛巾擦拭濕濡的頭髮,另一手從牆壁上的開關挪開,剛才的燈就是他開的。

  他低著頭,又被毛巾遮住視線,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逕自走到另一邊去拿吹風機。

  啊咧……這是真的沒看到還是裝作沒看見?我慢慢走到他背後,彼此的距離已經拉近到足以令我聞到他沐浴後的香味,而他竟渾然未覺似地進行手邊的動作,我盯了他一會,然後試著在他耳邊吹氣。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好像沒放在心上,隨即拿起插頭就要找插座。

  會不會太遲鈍了點?我不禁翻翻白眼,一把拍上他的背脊。

  叩咚!

  吹風機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發出偌大的聲響也把我嚇了一跳,只見他瞪大一雙驚慌且無辜的眼睛,全身僵硬地面對著我,一動也不動。

  糟糕,好像把他嚇傻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我尷尬地道歉。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他的表情彷彿在問我這個壞人是不是早就在這裡埋伏他似的。

  「剛剛,你從浴室出來一直都沒發現。」

  他沒說話,彎腰撿起吹風機,檢查了一下便打開開關將頭髮吹乾。

  還在生氣?我側著頭看他,實在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將東西物歸原處後,悶不吭聲地繞過我,從背包內翻出一本書,便走到床邊坐下翻開閱讀。

  很好,還沒氣消。

  「欸。」我試著吸引他的注意。

  不理我。

  「喂。」

  還是不理我。

  我受不了地上前抽走他的書本,迎上他被打擾的薄怒眼神,「羅少爺,當別人在跟你說話的時候,請看著對方的眼睛。長這麼大了還需要我教嗎?」

  「你要說什麼?」

  「我……」我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以為你有……唉!我以為你有恐女傾向,想治療你的心理創傷……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地雷。」

  他起初給我一個很迷惑的神情,等到聽完我的話後,似乎想通了什麼,樣子變得有點奇怪:「是誰告訴你……我恐女?」

  「……」我是個講義氣的人,絕不出賣好友。

  他垂眼盯著地板,良久才開口:「你一直認為我畏懼異性,所以白天才那樣問我?」

  「嗯,對不起。」

  「我沒有恐女。」他抬頭,輪廓稜角分明的臉龐上一片澄明,「我從來不會害怕她們,只不過我要盡量避免不當的接觸。」

  不當的……我皺眉,「啥意思?」

  「我不要一個只認識一天的未婚妻。」

  這話讓我的腦袋有短暫的當機。他談到未婚妻……這中間是不是跳過太多步驟了?「呃,一般來說不是先從朋友開始嗎?」

  他搖頭,「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與朋友,若要確保關係,通常要透過長期的合作才能建立信賴,聯姻是最快也最不麻煩的方式。」

  ……這孩子在說什麼?我按著額頭,感覺好像在跟異世界的生物溝通。「就像你以前說過的,從眾多候選新娘裡挑一個當伴侶?」

  「沒錯。」

  「所以,你是說……你不想要跟女生有過多來往就是為了不要讓人以為你做了選擇?」

  「可以這麼說。」

  「但是像是你班上的女同學……沒有你們那種背景的,你也不和她們當朋友?」

  「和那些女生相處比較沒壓力,但我也不能表現得太熱絡。」

  「為什麼?」我不懂。

  「因為會令人誤會我與對方的關係匪淺,對方的生活可能會因此被攪亂,更何況我爸爸不會答應的,徒增困擾罷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屁股感受到柔軟的床鋪,但心裡卻很沉重。

  該說悽慘嗎?儘管羅大少老早告訴我人生夢想乃至婚姻大事都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期待他們會和自己的家長溝通、協調,達成雙贏的結局。我相信他和自己的父親爭取過了,否則現在不會和我念同一間學校。

  可是,未來呢?小事爭贏了,大事呢?到頭來,自己仍然不能決定枕邊的伴侶,連與人交往都小心翼翼,這樣不是很痛苦嗎?

  我最終除了嘆氣什麼也不能做,「難怪你對她那麼冷淡。」溫同學真可憐,希望渺茫。

  「對誰?」他一臉不解。

  「嗯,沒事。」

  「我不會那樣對你的。」

  「是是……嗄?」我一愣,有點不可思議地轉頭對上他十足認真的表情。他怎麼突然做出宣言了?

  他輕咳了一聲,低頭望著地板,低聲道:「因為……我們是朋友,對吧?」

  好遲疑、好微弱的口氣啊……我瞇起眼,開始覺得這傢伙有意敷衍我:「說得這麼勉強,我可沒有逼你的意思。」

  「不是的!」他突然壓住我放在床舖上的手掌,那副心急的樣子似乎很怕我又跑掉,「我沒有覺得勉強,我是……」

  我等了一會都等不到下文,追問道:「是什麼?」

  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凝視著我,劍眉微蹙,形狀優美的嘴唇緊抿著,像是有滿懷的心事想說卻又說不出口。我察覺到他變了,以前的他連提都不會提,現在卻表露出煩惱的情緒,這是不是表示他信任我,願意吐苦水了?一想到他過去可能連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心裡就覺得難受。

  「我……」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我……」他的神情多了一絲痛苦,身軀往前傾,單手按著胸口喘氣。

  「怎麼了?」我不禁吃了一驚。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胸膛劇烈起伏,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我連忙撥開他幾乎要抓破衣服的手,但他的力氣比我想像中的大,我費了一番勁才讓他挺起身軀,命令他深呼吸。慢慢的,他的狀況恢復正常,額頭早已滲出一層冷汗,小麥色的臉龐此刻看來蒼白虛弱得令人擔憂,他連轉頭看我都似乎感到吃力。

  「抱歉,嚇到你了。」

  我還處在震驚之中:「你……你有氣喘?」

  他緩緩地搖頭,好半天才說:「不是,是壓力症候群。」

  「壓力……」

  他閉上眼,點了點頭:「嗯,方醫生說的。」

  我腦海浮出一抹婀娜的女性身影,我記得方醫生就是當初幫我看診的那位女士。

  「該不會……你掐手的習慣就是為了分散注意力?」

  「是的。」

  「你家人知道嗎?」

  「海昕不知道。」他在我開口之前揪住我的衣角,「不要告訴他,拜託。」

  我瞪著他,心裡隱隱升起一股怒火,我深吸了一口氣,將不悅的情緒壓下去,然後替他將枕頭擺好位置,讓他能舒服地靠坐在床頭。

  「等我一下。」我吩咐他不要亂動,接著進浴室拿一條沾濕的毛巾出來,替他擦拭身上的汗水。

  「我可以自己來。」他蒼白的臉色多了一分赧紅,想奪過我手裡的毛巾。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閉嘴!當初我也是說我自己來,你還不是不管我的意願!」我指的是他替我擦臉和餵粥的事,天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他真的乖乖閉嘴了,臉頰上仍有退不掉的嫣紅,看來他還記得。

  我從他的額頭一路擦拭到脖子,拉起他的衣服時,他下意識地要格開我的手,被我狠瞪了一眼後就默默地縮回手,閉上眼睛任我擺布。

  呿,幹嘛一副小媳婦樣啊?我都沒嫌麻煩了,他委屈個屁!再說了又不是沒看過,白天就在沙灘見過他的上半身了,真不知道他在介意什麼。我一邊腹誹,一邊做事。就算他的體格不錯,我也不會因為嫉妒他就暗中報復啊!對了,說到這個,他胸肌練得這麼挺做什麼,腹肌也很結實,整體又不會過於僨張,怪不得白天時一堆女生都在注意他。

  腰身也很窄。我疑惑地以雙手測量了一下他的腰圍,差不多是二十八吋吧,阿聖跟他差不多,但阿聖比較瘦,阿誠則比他們倆都壯一點。那這樣說起來,身材最單薄的就是我……

  「你在做什麼?」

  我抬頭,與他帶著不解的雙眼四目交接,我立即尷尬地乾笑兩聲,將他的上衣放下,起身要將毛巾放回去。

  「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他突然說道。

  我看著他嚴肅的面孔,也正經以對:「請說。」

  「如果……」他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見到一個朋友喜怒哀樂的表現,自己的情緒也會跟著起伏跌宕,對方碰到危險時自己會擔心得不得了,看到對方受傷也會覺得心很痛,甚至想待在對方身邊時時刻刻保護著,也想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留給那個人……這是正常的嗎?」

  我驚得手中的毛巾都掉了,有剎那間以為自己中了狐狸的幻術,看到、聽到如此逼真又懸疑的幻覺──歐買尬!剛剛羅大少說了什麼!

  「是……正常的嗎?」他見到我的反應,也顯得有點緊張。

  我衝到床前,抓著他的肩膀前後搖晃:「正常,當然非常正常!天啊,你終於開竅了!那就是人家說的愛情,你戀愛了啊!對象是誰、是誰?她有沒有男朋友?如果有的話,千萬不要當第三者!天涯何處無──」

  「戀、愛?」他似乎只聽見關鍵字,完全忽略後面那段話,只見他睜圓了鷹眼,出現罕見的呆滯、錯愕的神情,就連往常淡漠的氣質都消散無蹤,看起來竟然有幾分憨傻的可愛。「戀……真的?那是愛情,不、不是友情?」

  「友你個頭,你還在友情萬歲!那早就超出朋友的情誼了好嗎!」要不是顧念他身體不適,我早就一拳敲下去了:「對方是誰?想好怎麼追了嗎?手腳不快一點就會被別人追走了喔!」大少爺長大了!待會一定要跟阿誠報告這個好消息!

  哪知道他只是傻眼地瞪著我看,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反應,就在我以為他要昏倒時,他猛然跳下床奔入浴室,砰的好大一聲關上門。

  ……呃?

  這下換我傻眼了。

  有必要歡喜到把自己關起來嗎?

  我前去敲門,關心道:「羅海封,你還好嗎?」

  「……」

  哎呀?難不成是在害羞?我憋笑,「你還沒跟我說你喜歡的人是誰耶,讓我猜猜……是我認識的人嗎?」

  我聽見裡頭傳來細細的抽氣聲,很顯然被我說中了。「是程湘嗎?」

  沒反應,猜錯了。

  「溫同學?」

  一片沉默。

  我訝異了,既不是程湘也不是溫茜茜,那到底是誰?我認識的女孩子不多,比較熟的就這兩位而已啊!噢,難道是……

  「方醫生?」我自己都覺得驚駭,方醫生的年紀都可以當他媽了,他喜歡熟女?

  匡啷!

  他好像撞倒了什麼東西,連我在門外都能感受到他的驚慌失措,我擔心他會出事便直接開門進去。

  一踏進去就見到他蹲在洗手台旁邊,把臉埋在膝蓋和雙臂圈起來的空間裡,周圍散落著盥洗用具,對我的靠近毫無反應。

  糟糕,他不會真的昏了吧?我伸出手點點他的肩膀,他馬上觸電般地跳起來,二話不說地衝出去,留下呆愣的我。真、真的是方醫生喔?天啊!原來他喜歡熟女,難怪對女同學跟其他企業家的千金都沒興趣!而且,他爸有辦法接受年紀跟他一樣大的媳婦嗎?

  我按著悶痛的胸口,又疑惑又擔憂。我跟著心痛幹嘛?啊,一定是因為同情他打小沒了媽媽,才會導致他現在迷戀如母親般的女性長者……太可憐了,他應該嘗試接受溫同學或其他同齡女孩的。

  我感覺頭疼地嘆氣,把凌亂的物品整理整齊後,心想時間也不早了,洗完澡就來休息吧!至於羅大少……等他冷靜了再說。

  到我洗澡完畢、跨出門時,羅大少已經把自己捲成肉粽睡著了。我前後左右看看,竟然都看不到他的臉──他竟然埋在被窩裡,不會窒息嗎?

  讓他了解到愛情和友情的差異後,他好像受到什麼可怕的打擊,連往日安穩的睡相都亂了。唉,也怪不得他啦!要是換做我發現自己喜歡上長輩也會很混亂。我轉頭看一下時鐘,現在都九點半了,其他人還沒有回來,真不知道晃到哪去了。有阿誠在,我是不太擔心那兩個女孩,但是阿聖那邊就……

  我深呼吸,放鬆又要緊握的拳頭,再三命令自己不要想些麻煩事。

  低頭望著羅大少的睡影,我一面搖頭一面幫他把被子往下拉,讓他不至於悶死在裡頭。我扯了兩下,發現他包得可真牢,於是我使力再拉,才讓他的臉龐從被子裡露出來。

  我盯了他一會,確定他是真的睡著了。這是我第一次觀察他的睡顏,溫馴、柔軟得像個孩子,是素日裡看不到的姿態。我小心地將棉被攤開來重新蓋在他身上,這麼做不是自己善心大發,而是我等等就寢時也需要保暖,都被他捲走的話我還蓋個屁。

  「嗯?」我感覺到膝蓋壓到某個東西,挪開來一看,居然是稍早羅大少拿在手裡的書籍,我將它抓起來端詳,上面寫著「管理者類型與職場效率」幾個讓人頭暈的大字,「唉!」我再一次被打敗了,然後默默地越過羅大少的身軀,把書放到床頭旁的桌几上。

  「唔……」突然,羅大少嚶嚀一聲,一個翻身抓住了抱枕就往懷裡塞。

  我乾瞪著天花板五秒左右,開始思考是否要一腳踹醒誤把我當抱枕的傢伙。我按捺著想使用暴力的衝動,慢慢地把雙手抽出來,再慢慢地扳開他的箝制。

  「嗯……」他彷彿察覺到「抱枕」的反抗,更是把我摟得密不透風,這次我連手都動不了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我正想破口大罵時,房門好死不死地被推開了,來人見到我的「慘狀」後呆立不動。

  「回來啦……」我苦笑著打招呼。

  阿聖瞪了沉睡的羅大少許久,才冷冷地回道:「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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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燐真/慕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