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放學鐘聲一打，學子們歡呼著拎起書包，魚貫湧出教室，三五成群地相約去逛街。

　　辦公室裡，教師們停下工作，開始收拾桌面。

　　「伊得。」

　　頭頂的呼喚聲令正在整理公事包的年輕教師抬頭，比常人高大的身影擋住天花板的日光燈，落下一片陰影，看不清對方的臉孔。

　　但是這麼好認的特徵和嗓音，他不會錯認的。

　　「在學校要叫我老師。」伊得已不知糾正多少次。

　　「伊得……老師，」低沉的聲音多了點不情願，「跟我回家。」

　　伊得露出「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這樣講話」的絕望表情，立刻加快收拾速度，離開辦公室。

　　「是順路一起走回家，不是跟你回家。」伊得走出校門後還是氣呼呼的，「老師不可以跟特定的學生太親近，會被講話！而且你那樣講會讓人誤會！」

　　崑西幾個步伐就追上伊得，不理周圍好奇的目光，只注視著不知在生什麼悶氣的鄰家哥哥，「誤會什麼？」

　　「就是──」伊得發現自己的分貝過大，他們還在人潮中，便慌忙壓低聲音，「誤會我們同居。」

　　「你睡過我的床。」

　　「那──那不一樣啦！」伊得急得臉都紅了，「我是在做家庭訪問，不一樣好嗎！是我太累不小心睡著，我後來回自己家了！你真的知道同居的意思嗎？」

　　崑西點了一下腦袋，然後在伊得錯愕的表情中執起他的手，「住在一起，睡一張床。」

　　「蛤？什──好、好像也沒說錯……不是！不對啊！崑西小朋友，事實就是我們沒有同居啊！」

　　空氣有幾秒鐘的凝結。

　　伊得後知後覺地看向四周，學生們都瞪大眼珠子，一副「說啊你們繼續說」的看戲表情。

　　伊得欲哭無淚，當下抓緊公事包，火速衝回家。

　　在關上大門的前一秒，一隻帆布鞋伸了進來。

　　「崑西！」伊得驚嚇地拉開門，「不要這樣，很危險！有沒有受傷？」

　　他看著崑西默默地踏進屋，便知道這個營養全長到個子去的鄰居弟弟安然無恙，一股火又升了上來。

　　不料崑西快一步抱住他，抱得很緊、很緊，「你要跟我回家。」

　　「你怎麼還說這種話？是不是沒聽懂……」

　　「不准又消失。」

　　伊得掙扎起來，但掙扎的結果只是被抱得快窒息。

　　「當初你說不會走，騙人。」

　　「我那是因為──」

　　再多的辯解都改變不了崑西被傷透心的事實，他不想聽任何解釋，直接堵住對方所有的聲音。

　　這張充滿謊言的嘴只能屬於他。

　　☐

　　午後，放學回到家的崑西放下沉重的書包，拿出作業簿，老老實實地坐在書桌前寫字。不必父母督促，他就能在他們下班前完成學校指派的功課。

　　崑西的房間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沒什麼太大的改變，四面牆漆著明亮溫馨的淺黃色，書架、衣櫃與玩具箱占據一角，床頭擺著父母買給他的布偶。

　　一向認真學習的崑西熟練地解題，寫下今天的最後一個字，便闔起作業簿，咚咚咚跑出家門，來到對面的民宅。

　　他知道伊得哥哥這個時候在家，他要跟伊得哥哥說自己做完功課，可以一起玩了。

　　小手正要按下門鈴，被屋裡砸碎物品的聲響嚇得一抖，接著是一陣尖叫怒罵，令他錯愕地縮手，美麗的琥珀色眼眸眨了眨，浮現擔憂的神情。

　　「妳有完沒完！我出去總行了吧！」帶有幾分沙啞的少年嗓音嘶吼道。

　　「要滾就滾遠點！」

　　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可怕的噪音迅速朝大門而來，崑西下意識地往旁挪了兩步，下一秒門扉被粗魯打開、再被粗魯甩上。

　　砰！哐啷！

　　在甩門的同時，某樣物體砸中門板，碎成一地。

　　宛如疾風颳出來的黑髮少年滿臉慍色，雙頰紅腫，拳頭攥得死緊，沾了些許髒汙的國中制服凌亂地掛在身上。

　　「伊得……葛格？」充滿遲疑的呼喚聲令黑髮少年震了一下。

　　「崑西？」伊得詫異地瞪大眼，幾乎要脫口問「你為什麼在這裡」、「你聽到多少」，但他忍住了，質問這些沒有意義。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牽著鄰家弟弟，如同過去那樣，像個護雛的母雞帶著小雞，謹慎、緩慢地走過馬路，一步步遠離背後日漸崩解的巢。

　　伊得停在崑西家門前，「以後我來找你，你別過去我家。」

　　「好。」乖巧的崑西沒有多問，輕扯著伊得的手臂，「葛格，跟我來。」他不等對方回應，就拉著人進屋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

　　伊得還在疑惑時，崑西鬆手跑開了，被握得發熱的掌心失去那一小團溫暖，指尖碰到的是自己略嫌濕黏的皮膚，心頭不禁湧上一絲空虛感。

　　「這個給你。」忽然某個東西被塞到他的胸前，他反射性地接住。

　　是一隻奶茶色的絨毛布偶熊，細緻的觸感及棉花填充得恰到好處的柔軟，教他忍不住揉捏了兩把。

　　「只要抱著這個，心情就會變好。」崑西推著伊得入座，小手摸上伊得還沒消腫的臉頰，「葛格可以睡在這裡，我的床分你。」

　　伊得瞅著那雙澄澈得彷彿能夠映出日月星辰的眼睛，稚嫩的小臉蛋上沒有半點輕蔑或嫌惡，只有一片赤誠的關心。

　　如此天真，純粹，乾淨，在雙親寵愛中成長的小天使，和他這個沒人愛的壞孩子有著雲泥之別。

　　「你的床不夠大，你會被我擠死的。」他說。

　　「才不會呢。伊得葛格的臉髒髒的，等我一下下。」崑西跑進跑出，手上多了一條濕毛巾，不顧鄰家哥哥抗拒的神色擦拭起來，「會不會痛？」

　　「不會。」伊得抱緊了布偶熊，「崑西，我今天跟人打架了。」

　　「有人欺負葛格嗎？」

　　「那算欺負嗎？」伊得思考一會，搖頭，「我不知道，反正那群人欠扁。學校打電話到我家，跟我媽說了打架的事，她就拚命打我耳光。」他感覺到那雙小手抖了一下，擠出笑容道：「不痛啦！她就那樣嘛，覺得我替她添麻煩，拿我出氣……」

　　「不行，不可以！」崑西丟開毛巾，小小的身子撲向伊得，用力抱住他和熊寶寶，「受傷很痛，葛格會很痛……你要好好的……」

　　蓬鬆的金髮搔過伊得的鼻尖，癢得他別過臉去，哭笑不得地抽出一條手臂，拍著崑西的背部安撫。崑西的擁抱有點突然，但不會討人厭，小小的，軟軟的，散發著屬於小孩子的乳香味，單純且美好。

　　母親身上總帶著股嗆人的氣味，那是菸與香水堆疊起來的銅臭，被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視為迷倒眾生的勾魂香，可是在伊得聞起來，那就只是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儘管母親從不肯給他一個擁抱。

　　「崑西，好了，我沒事。」

　　「我不要葛格受傷……」

　　「你再抱下去我才會受傷。」伊得見到鄰家小弟滿臉震驚，立刻笑了出來，「開玩笑的啦！我答應你不會再去打架，那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讀書。」

　　「我有！」崑西轉身從書桌拿起一疊作業簿，「給葛格檢查，我都寫完了。」

　　伊得大略翻了翻，讚許地摸摸崑西的腦袋，「好棒喔！你是乖孩子。」

　　崑西揚起喜悅又有點靦腆的笑容，精緻臉蛋紅得像顆小蘋果。父母、師長的讚美全都比不上伊得哥哥簡單的一句話，他好開心。

　　不久，樓下傳來開關門的聲響，崑西的父母下班了，他們見到伊得的鞋子也不意外，自己的兒子人緣好，卻只黏這位住在對面的鄰居。夫妻倆隔空招呼伊得下樓吃飯。

　　伊得不是一個厚臉皮的人，對自己蹭飯的行為是會感到羞恥的，這次他想當個不占人便宜的好客人，可惜崑西不接受拒絕，硬是拖著他到餐桌邊就定位。

　　唉……伊得捧著碗，苦笑著讓崑西夾菜添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