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驚訝、疑惑，還有些許不知名的情緒塞滿了他的心。自己活了這麼長久的歲月，從未親近過誰，他連「血庫」都不培養，是因為他了解人造血就能維持身體機能，何苦耽誤短命種的人生？

　　可是他不親近別人，別人卻來親近他。

　　伊得到底為什麼吻他？

　　崑西睡意全失，不停地回憶養育伊得的點點滴滴，檢討自己是不是犯了錯，導致伊得產生錯覺？

　　崑西留意到太陽已沉入地平線，便跨出辦公室，追蹤氣味來到位於古堡後方的花園，濃郁的花香干擾他的嗅覺，但是他聽見裡頭有動靜。

　　他立即判斷出方位，飛越過花叢築起的迷宮牆，在一處角落找到把自己縮成一團的養子。

　　「伊得。」

　　「嚇──」伊得驚跳了起來，錯愕地瞪著崑西，好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飛過來的？」

　　崑西點頭。他不懂伊得為什麼這麼吃驚，他不是早就看過他的蝙蝠型態了嗎？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伊得感覺到自己臉上的溫度竄升，連忙抬手遮擋。他就是知道花香可以掩蓋自己的味道，才跑進花園冷靜一下的。

　　「聲音。」

　　伊得的臉漲得更紅，「我自言自語那麼小聲，你也能……」

　　崑西走近一步，伊得便退後一步，直到他的背抵上花叢。

　　崑西扶著他的肩，幫忙穩住他的重心，「為什麼要跑？」

　　「嗄？跑……」伊得呆了一下才會意過來，連話都不會說了。

　　崑西細細打量著養子的反應，看起來，不像是惡作劇。他攏起眉，但又不忍責備這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你將來……」他停頓一下，思考措辭，「會遇到別人，就會知道自己有更多選擇。」

　　「我不要！」

　　這聲激烈的反駁令二人都呆愣地望著彼此。

　　「我是說……我不要別人。」伊得囁嚅著解釋，「我是因為喜歡，所以待在這裡……我可以有別的選擇沒錯，但是我已經做出選擇，你別再叫我離開了好嗎？」

　　「……喜歡什麼？」

　　伊得看他一眼，立刻低垂腦袋，只讓人見到一對紅透的耳朵。

　　崑西認為這孩子的想法依舊天真，想說點道理給他聽，但又認為伊得在這片土地生活了十來年，早該明白種族之間的差異性，實在不需要自己再嘮叨一遍。

　　千言萬語化作綿長、無奈的嘆息。

　　伊得偷覷他幾眼，語氣忐忑地說：「要是崑西不能接受，我、我會自己保持──」

　　「不是那樣。」崑西打斷伊得的話，但究竟是哪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喜歡？不喜歡？想要？不想要？可以？不可以？

　　他不知道。他虛度幾百年的光陰，只是把自己埋得更深而已。

　　「我不希望你受傷害。」他只擠得出這句話。

　　伊得的神色頗為茫然，他試圖理解這番話的含意，片晌後，他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

　　「也就是說，你不是討厭我對吧？」

　　這下換崑西呆住了。

　　「只要你不討厭我就好了。」伊得突地抱住他，隨即退開來，鄭重其事地說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我懂得。」

　　他懂什麼？崑西只感到一頭霧水，想追問時，對方踮起腳尖，在他的頰上啄了一口。

　　他瞅著伊得仰頭直視自己的模樣，竟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麼。

　　伊得又低聲講了幾句話，緊接著跑回城堡。

　　崑西杵在原地，向來波瀾不興的內心在聽見對方的表白後，泛起了微小的漣漪，卻餘波盪漾，久久不能止息。

　　「從小到大都是崑西保護我，現在我長大了，也能保護你了。」

　　「我比哥哥、姊姊們加起來的喜歡，還要多好幾百倍地喜歡你。」

　　「崑西，你可不可以也喜歡我呢？」

　　 ＊＊＊

　　伊得在那段強裝鎮定的表白後，就一路狂奔回臥房，把自己埋在枕頭下，忍住尖叫的慾望（怕被崑西聽見），兩條腿奮力地踢著床鋪，藉此宣洩激動的情緒。

　　自己說出來了！自己竟然說得出口！

　　可是……

　　伊得停下踢腿，撥開枕頭，瞪著天花板。

　　他根本不敢奢望崑西回應自己的感情，他這樣做，會不會造成人家的困擾？

　　如果被拒絕了，也不是件壞事吧？他會收拾好自己的心，當回公爵大人最熟悉的乖孩子，以家人的身分陪他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人類的壽命不過數十載，在崑西的體感裡，轉眼就過了吧？

　　伊得抓抓頭，剛才還怦怦亂跳的心臟已恢復規律。他喚來一名下人，請對方送來一瓶酒。

　　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喝這種帶著苦味的發酵果汁，只不過覺得這種時候似乎需要一點酒精來麻痺感官。他悶悶地喝完一杯紅酒，還是覺得苦苦的，還有點鹹。他納悶地看著手背上的水珠，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自己的眼淚。他又喝了一杯，開始在神遊。

　　一個人飲酒太無聊了，他抓起還有一半的酒瓶，步伐有點蹣跚地朝崑西的辦公室走去。

　　其實伊得不太確定這時間崑西在不在這裡，今天自己做了不少驚人之舉，說不定對方會想要迴避碰面。

　　推門一看，沒人。

　　果然。

　　伊得在辦公桌後入座喝酒。

　　把自己灌醉，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吧？

　　片刻後，高大的身影從敞開的門口箭步踏了進來，拿走伊得手上的酒瓶。

　　「別喝了。」崑西見到伊得醉醺醺的模樣，不由分說地將他拉離座位。

　　「崑西……」伊得揚起笑容，笑得傻呼呼的，然後像灘爛泥似地貼在對方的胸膛，「你不是在躲我呀？」

　　「小鬼別亂想。」崑西摟著伊得的纖腰，免得他滑下去，「你喝了多少？」晃晃酒瓶，裡頭所剩無幾。

　　「一點點而已……」伊得語焉不詳地說：「我今天好丟臉喔……」

　　「丟臉？」

　　「被你發現我偷親，還、還有一下子……就被你找到我在哪裡，我還跟你說了很多……羞恥的話……」

　　面對崑西的沉默，伊得依然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但由於酒醉，講話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崑西聽得一知半解，只淡淡地應了幾聲。

　　伊得緊揪著崑西的上衣，凝望對方，迷濛的表情摻著幾分眷戀和執著。

　　崑西撇過頭，避開伊得過於貼近的臉龐，「我送你回房。」

　　「親一下……」

　　崑西回頭望向伊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伊得抓著他不放，又把臉蛋湊了過來。

　　「……做什麼？」

　　「親親啊。」伊得等了一會等不到期待的吻，急切地扯著崑西的衣領，「親一個就好嘛！我就會死心了。」

　　從伊得渾身酒氣，及搖搖晃晃的身姿來看，他早就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崑西不想趁人之危，抓著伊得的肩就要推開。

　　一雙大掌卻遲滯猶豫，在伊得耍賴中緩緩問道：「為什麼要死心？」

　　伊得歪頭看著他，「因為……你不會接受我啊……」

　　崑西蹙眉，輕輕捏著小鬼的臉頰肉，想說點什麼卻難以脫口。稍早前他才拒絕過伊得不是嗎？這時聽見伊得說要放棄，他為什麼會感到一絲不快？

　　伊得移開捏著自己臉頰的大手，反握住對方，在掌心落下一吻，然後將整張臉貼上去，像隻小貓般磨蹭撒嬌。

　　「喜歡……」他連撒嬌的語氣也像小貓。

　　崑西輕輕一顫，掌心感覺到火燒般的滾燙，被親過的地方尤其熾熱，伊得細軟的頭髮不時擦過他的手指，彷彿搔癢，輕淺的觸感滲進他的皮膚，癢得令人難耐。

　　他托起伊得的臉，在後者的額頭、眼皮分別印了淺淺的吻，唯恐力道再重一點就會弄痛對方，但是自己低估了養子酒醉的程度，伊得咬上他的嘴唇，然後洋洋得意地說「這才是親親喲」。

　　崑西挑眉，隨即封住小鬼的口。

　　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兩人立即交纏在一起，緊密得容不下一根針線，急切地摸索、親吻彼此。伊得發覺自己被放倒在床鋪上時，人已經在崑西的房裡，身上的衣物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嗯……」伊得忽然推開眼前的人，「酒……我要喝……」

　　崑西詫異地看他一眼，再望向角落的酒櫃。

　　這種時候，小鬼竟然還想喝酒？

　　他的臥室裡放置酒櫃行之有年，自己鮮少開瓶，只當作擺飾。

　　他低聲問：「確定？」

　　伊得點點頭，莫名認真地說：「多喝點，才不會那麼難過。」

　　崑西深深盯著他片刻後，取出一瓶陳年紅酒。

　　伊得接過屬於自己的那一杯，豈料只有一小口，他正想抗議就被堵住嘴，醇厚甜美的瓊漿流進口中。他來不及反應，暗紅的液體溢出嘴角，沿著輪廓在頸項匯成一條小溪流。

　　他好不容易嚥下被吐哺的液體，還沒說上一句話，就感覺到濕熱的舔舐，崑西仔細地舔著他的雙唇，再慢慢地往下，下頦、脖子、鎖骨，將他身上的紅酒清理乾淨。

　　「呃嗯……」伊得整個人縮在崑西的懷中，皮膚透著羞赧的淡紅，「好喝……嗎？」

　　對血族而言，雖然嘗得出酒與果汁的味道，但是鮮血以外的液體都解不了體內的飢渴。

　　崑西為伊得舔去紅酒，就只是想舔而已。

　　「味道不錯。」

　　伊得捧著對方的臉龐，彼此的目光相碰後就難以分離。

　　「我們是不是……親了很多下啊？」

　　「嗯。」

　　「那我就可以……」

　　崑西猜到他想說什麼，立即用吻中斷他的話語，「別再說要死心。」

　　伊得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既然你要留在我身邊，」崑西摟緊伊得，承諾道：「我就會保護你。」

　　伊得的疑惑加深，自己從小到大都被保護得滴水不漏，他不懂為什麼崑西要特別承諾這一點？當然可能是自己喝得太醉了，已經無法思考複雜的事情……

　　他拉起崑西的手，「你要……喝我的血嗎？」

　　崑西沒料到伊得會邀請他吸血，自己向來克制，遵循父母的教導駕馭本能，可是伊得漫不經心的問話勾起他久遠的回憶，關於鮮血的味道……

　　崑西的呼吸亂了起來，他從未失控過，直到伊得將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可以感受到伊得的脈搏，好像還能聞到那股甜美的氣味。

　　「我可以分你。」伊得揚起天真無邪的笑，「應該會比你喝的那個，要好一點吧？」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呀！你不想傷害別人，所以都喝那個……假血。崑西這麼照顧我，我能回報你的就只有這個了……」

　　就只有這個？

　　崑西輕撫著伊得光滑的頸項，嘆了一口氣。

　　伊得帶給他的，絕對不僅止於此。曾經他認為這小鬼很麻煩，到哪都要黏著自己，可是正因為小鬼的赤子之心是那麼純粹，他才逐漸找回失落的記憶碎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照顧過鄰居的孩子，也有過同齡的玩伴，也曾和人唱歌、跳舞。原來自己也有過快樂的時光。

　　崑西低頭親吻著伊得頸側，一隻手拍著後者的背脊，示意他別緊張，接著亮出獠牙，刺入細嫩的肌膚……

　　兩人的關係如伊得所願，徹底變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