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小希會不會考慮轉戰演藝圈？」

　　「不會。」

　　「三圍？」

　　「你們又摸不到，問這題的意義在哪？」

　　所有人靜默了三秒，由夜貓念出後面的問題。

　　「到底是不是單身？」

　　「就算我萬年單身，」沈宥希繼續笑啊笑的，全力展現陽光男孩的一面，「你們也沒機會，問了等於白問。」

　　「呃……下一題，小希的手錶好好看，是什麼牌子的？」

　　「這個啊？」沈宥希舉高手腕靠近鏡頭，讓觀眾可以看得更清楚，「每一次錄影我都戴著，你們現在才感興趣啊？這支錶是家人送我的禮物，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卯起來跟他打一對一籃球，我的戰績兩勝八十一敗，我能得兩勝還是他故意放水的。他想安慰我受傷的心靈，就買了這個給我──」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在眾人尷尬的眼神中笑瞇瞇地說：「萬寶龍限量復刻經典款，喜歡嗎？去買啊！」

　　鴉雀無聲。

　　這時季冠惟看不下去了，出言打破僵局。

　　「不好意思，我們就聊到這裡，下回見。」季冠惟有禮地向眾人道別後，連忙拉著沈宥希離開夜貓的宿舍。

　　一跨出大門，沈宥希的笑容就消失了，悶不吭聲地發動機車。

　　季冠惟暗忖沈宥希還在氣頭上，說道：「先到你家吧！我不急著回去。」

　　沈宥希默不作聲，載著他回到沈宅。

　　這時的沈家人尚未下班，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窩在二樓的冷氣房裡，你看我、我看你的，空氣中充斥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你還在生氣嗎？」季冠惟問道。

　　「嗯。」沈宥希翹起二郎腿，臉色很陰沉，「你為什麼沒有提醒我？」他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可是胸中的怒火燒得三丈高，不找個對象發洩他受不了。

　　聽到這句指責，季冠惟感覺頗無辜，仍好言好語地安慰他事情沒有那麼嚴重，請他放寬心。

　　「我要怎麼放心啊？」沈宥希提高分貝，「我不但在觀眾面前露臉，而且還──還失控地冷嘲熱諷！我徹底失去形象了！現在他們看清楚我的真面目，全都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我維持得那麼辛苦吔！」

　　季冠惟安撫道：「你的真面目沒有那麼不堪，你是個很好的──」

　　「一點都不好！」沈宥希聽不進他的勸慰，越講越生氣，到後來已經是在咆哮：「我沒有任何專長啊！我除了家裡有點錢以外，還有什麼可以說嘴的？當別人家的小孩在操場奔跑的時候，我在病床上痛苦！我的書念得不好，因為我的腦袋笨，你以為我想被叫草包嗎？同學都笑我是嬌貴的草包！我氣不過，決定跟著哥哥鍛鍊身體，狀況才慢慢好轉的！

　　「可是我的家人都叫我別這麼費心，當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人就好，他們都認為我沒有為人生打拚的本錢！很多人都覺得我含著金湯匙出生，必定養尊處優、放蕩奢侈，放他媽的屁！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我！誰又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我出生在富有的家庭是我的罪嗎？

　　「還有我的臉……這是爸媽生給我的臉，我很喜歡，但這並不代表我想拿外貌來賺取點閱率！難道我不能靠自己的實力贏得掌聲嗎？他們來看我的頻道，是想看我的才華，還是我的長相啊？」

　　這些話他埋在內心很久、很久了，都是難以向人坦白的心事，也是日積月累的怨氣，藉由這個時機全部宣洩出來，他感到痛快的同時也感到幾許悲哀。

　　他不想讓繁忙的家人分心照顧自己的感受，所以總是忍耐著不說出口，如今卻對一個認識不久的學長兼朋友掏心掏肺，這著實不是自己的作風。他這樣大吼大叫的，肯定嚇到對方了。

　　「你很努力。」不料一雙手臂將他擁入懷裡，極其溫柔地拍著他的背脊，「我看得出你非常努力，你信守的原則也沒有錯。」

　　沈宥希呆了一會才驚覺自己的頭顱靠在季冠惟的肩上，他想退開來卻猶豫不決。打從自己長大後，家人就不太擁抱他了，他也認為自己這麼大個人整天被摟摟抱抱的不像話……

　　他待在溫暖的臂彎裡，暫時不想動。反正現場也沒別人，抱一下又不會死。

　　「都被看到臉了……」他耿耿於懷。

　　「平常心以對就好了。」季冠惟語氣誠摯地說：「如果你還覺得生氣，記得至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其實他不太擅長安慰別人，都是被別人安慰居多。以前的他老是哭喪著臉，是慈愛的外公、外婆抱著他哄，把他哄到破涕為笑的。

　　這番稍嫌笨拙的安慰倒是令沈宥希挺感動的，低聲道：「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非要當實況主不可，我想了很久……我的體育就跟我的其他科目一樣爛，尤其被拿去跟哥哥比較會顯得我差勁到不行，我不想丟臉，就離開了加入沒多久的田徑隊，後來我陸續參加籃球隊、游泳隊，都是這個原因退出的。

　　「我學過幾個月的鋼琴、吉他，通通慘不忍睹。我也沒有商業頭腦，家人的生意經我一句都聽不懂，我曾試著要幫忙，卻老是搞得一團糟……為了這件事我選擇國貿系，上了幾堂就發現自己笨，旁邊的人都在笑我。

　　「既然做這麼多事都做不好，久而久之我就不想白費力氣了。一開始我是抱著玩票的心態經營網路頻道，當我收到鼓勵的留言時，我很驚訝。」

　　「為什麼驚訝？」季冠惟問。

　　「原來我也能得到正面評價。」沈宥希冷笑自嘲，「原來我不是一無是處。」他發現視線越來越模糊，趕緊抹掉淚水。自己已經夠窩囊了還哭，難看死了。

　　季冠惟沒有注意到他掉淚，持續拍著他的背，溫言安撫。

　　沈宥希覺得自己發洩得差不多了，便抽離對方的懷抱，「多謝你在我哥面前說我的好話，讓他放心。」

　　「我只是據實以告。」

　　沈宥希淡淡一笑，表示自己想吃點東西便走出房間。他走了兩步就靠在牆邊，單手摀著臉孔，無聲地哀號。

　　他不必照鏡子就知道自己的臉很紅。

　　只不過是一個擁抱外加幾句安慰而已，自己該死地在心跳什麼啊……

　　＊＊＊

　　開學的第一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新學期，新氣象，Ｙ大多數的學生都期許自己的未來會有更亮眼的表現，新、舊生皆三五成群地漫步校園，朝氣蓬勃。

　　沈宥希走在人群裡，感覺身上有許多道視線，他表面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地走向上課地點。

　　一週前，他在美美等人實況時因忘記戴面具而失控發言，他打擊太大因此暫不開台，甚至連那天實況完保留下來的影片都不敢點開，就怕看到網路酸民的留言。雖然季冠惟的安慰讓他安心不少，但是他想等自己完全冷靜下來後，再來面對那群觀眾。

　　今天他跨入校門才驀然想起，很多同學、朋友都知道他在經營自媒體，這起意外他們全知情了吧？說不定暗地裡都在批評他虛偽、矯情又愛炫富。

　　傷心歸傷心，當他一和別人對上眼時又強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點頭致意──他都對這麼好面子的自己感到悲哀。

　　走至穿堂，一隻手掌便拍上他的肩膀，「老沈，幹嘛裝作沒看到我？」

　　沈宥希被嚇了一跳，沒好氣地瞪了許書揚一眼，「不要突然冒出來！」

　　「我一直對你揮手，你都沒發現。」許書揚問道：「帶你學長找人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