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關正耀露出訝異的表情：「他要辭職？」

　　「別看我，跟我沒關係。你知道他想跳槽到哪去嗎？」關正勳冷笑道：「他想到紀家去。比女方還急啊，他似乎很想露一手給未來丈人看看，呵！隨他吧！」

　　「他應該不是真心喜歡那位紀小姐吧？」

　　關正勳竟然噗哧地笑了出來，接著站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塵：「老弟，你越來越會講笑話。親情是種暴力，愛情是種勒索，友情？那種東西存在嗎？難道，你喜歡紀小姐？倒也不是不可以，我替你跟對方──」

　　「不用你多管閒事。」關正耀不願和兄長延續沒有建設性的話題，便率先離場。

　　家族的事他已鮮少插手，置之度外的立場令家人、親戚降低了對他的戒心，只可惜這並不代表他得以脫離鬥爭的暴風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過上平凡的的生活。

　　嗯，有朝一日。

　　關正耀原本欲拐進辦公室的步伐一滯，回頭朝部屬們忙碌的背影投去一眼，想起自己還有件事情待處理。

　　唉……

　　談佳茵失魂落魄地用額頭倚靠在自家冰涼的水泥牆上，發出第一百九十七遍的嘆息。

　　任何人經歷以下鳥事都會想哀嘆的──晚宴上酒後亂性，完全不曉得和什麼人上摩鐵開房間，一覺醒來全身痠痛；被上司子虛烏有亂告狀，導致自己捲舖蓋走路；連續應徵三天的職缺都被面試官刷掉；迷糊忘記寶貝兒子的生日，兒子跟自己鬧彆扭……族繁不及備載。

　　啊，她都可以寫一個「慘」字了呢！

　　這時，談佳茵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拿起來一看，螢幕顯示的號碼很陌生，令她有點猶豫是否接聽，因為很有可能是詐騙電話。當然也有可能是兒子用別人的手機打來的。

　　「喂，你好？」

　　「請問是談小姐嗎？」低沉微啞的嗓音自彼端傳來。

　　「我就是，你……」

　　「冒昧打擾，」對方極為客氣地回道：「前幾天的晚會上……」

　　聽到關鍵字後，談佳茵被嚇了一跳，總算想起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那位稱讚她比風景還美麗的關先生！

　　他、他怎麼會打來！「關先生，我……你聽我說！我已經被炒魷……呃，辭職不做了，有什麼事情請找經理唷！」

　　彼端的關正耀滿臉疑惑地看著話筒，覺得彼此的頻率似乎沒有對上，「不，談小姐，我不是要找妳的前上司。妳目前待業中對嗎？是這樣的，我想提供一個面試的機會……不，不是敝公司，我也明白在交通上於妳不划算，應徵的地點距離談小姐的住處不算遠……」

　　抄寫地址的談佳茵忽然停筆，不安的感覺浮了出來。

　　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嗎？僅僅一面之緣的大企業少東特地致電給自己介紹工作，真有這麼好的事？

　　「你……嗯，關先生，你是怎麼得到我的個人資料的？是……經理透露的嗎？」

　　「……」關正耀咬著牙，暗暗惱恨自己沒有先想好一套說詞，「是的，我和他通過電話，得知妳被解……離職的消息，我認為自己該承擔部分的責任，因此用這個方法補償妳。」

　　談佳茵聽出一點端倪，反問：「為什麼你要承擔責任？」

　　「……」很好，他該怎麼解釋？關正耀已經抹著臉，放棄掙扎了。

　　「關先生？」

　　「因為，我抓到他的把柄，他卻把怨氣轉嫁到妳身上。談小姐，我沒有不軌的意圖，雖然……」不自然的沉默維持了幾秒鐘，「嗯，總之，祝妳順利。」

　　如此戲劇性的轉折令談佳茵有點消化不良，摸著後腦想了很久。

　　❤

　　兩人再度碰面是在一個月後，數家企業聯合舉辦的餐會上。

　　當時正在啜飲香檳的談佳茵一看到關正耀就噴了出來，不偏不倚地噴在對方看起來很白的襯衫上頭。

　　旭日不在名單內，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出現！

　　談佳茵糗得直想挖洞鑽，一面咳嗽一面道歉。

　　與旁人的錯愕與訕笑相比，苦主關正耀異常冷靜地拿起濕紙巾擦拭上衣。

　　「不、不行啦！」談佳茵咳得臉色脹紅，伸手拉著他往某個方向移動：「你這個要馬上洗掉……」

　　關正耀任由她拖著，神情有點複雜地問：「談小姐看到我就那麼吃驚嗎？」

　　談佳茵的眼神很無辜。

　　關正耀反手扣住她，但是在下一秒驚覺自己的失態便立刻鬆手，「我到這裡出差，洽好朋友邀請我來……談小姐，妳在新環境適應得好嗎？」

　　他根本不必解釋的，他自己也很清楚，對一個無財無勢無後台的小職員付出關心的投資報酬率趨近零。可是這段日子以來，只要一得閒他就會想起這個女人，他好幾度認為自己欲求不滿，會如此頻繁地回憶那一晚，可能只是渴求肉體的溫存罷了。

　　「多謝關心。」談佳茵揚起客套的笑容：「上司明理，同事也好相處，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關正耀不喜歡她這種虛偽的笑，很像是小弟關何應付客人的表情。

　　他嘆了口氣，「那就好。至於衣服妳不用擔心，我待會換一件乾淨的。妳快回小陳身邊，他不希望助理跑太遠的。」

　　談佳茵卻覺得他有點奇怪，偏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至少他不應該是這麼落寞的表情。

　　關先生出人意表地關心她，與冰冷高傲的外表毫不相襯。雖然本來就不能以貌取人，但她真的很驚訝，自己何德何能受到關二少的青睞？

　　她沒有時間深入思考，連忙趕回主管身邊應酬去也。

　　「唉！」關正耀靠在牆邊，第數次為自己原因不明的牽掛感到挫敗。

　　都替談小姐解決失業問題了，為什麼自己還這麼不愉快？

　　後來，他嘗試找女人。講得更淺白一點，就是找粉味。酒肉朋友聽了他的請託後都表示震驚。

　　「哇！真的假的啊？我們正經八百的處男關老哥忽然想通了？」

　　「……」關正耀覺得自己拿石頭砸自己的腳，開始後悔向他們開口。「我不是處男了。」

　　一票紈褲公子哥更加震驚：「什麼！你何時脫處的？竟然都不跟我們報喜！好，我們現在就帶你去見世面，我們請你！」

　　活到三十五歲頭一遭涉足風月場所到底算好還是壞？關正耀從進入某家打造得相當俗麗的酒店之後，就在思考這個哲學問題。

　　自己是不是在步父親的後塵呢？這樣做算不算是有樣學樣？或者，這是天下男人的通病，不找個女人就不能活？

　　「唉……」他忍耐著坐檯小姐的毛手毛腳，發出微弱的嘆息。

　　其實他比較困惑，為什麼他來喝花酒，卻是自己被吃豆腐？

　　「喂！大哥，」有朋友看不下去了，「你來不是為了喝酒而已，別忘了你是來享受溫柔鄉的！人家小姐都貼到你身上了，你還像塊木頭一樣動也不動！」

　　關正耀看看坐檯小姐委屈的表情，覺得心裡有愧，便伸手摸摸對方的頭頂：「抱歉。」

　　眾人差點跌倒！

　　這時候不是該摸一下酥胸或大腿或小手嗎！誰會摸頭啊白痴！

　　「這位小姐是挺可愛的，」他誠懇說道：「就是年紀小了點。妹妹，賺錢不容易，但也要小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語畢，從皮夾抽出一疊鈔票給對方，「這些給妳，請妳叫一個成熟一點的小姐來吧！」

　　「……」眾紈褲子弟無言以對。

　　粉味初體驗很新鮮，可同時也讓關正耀體認到自己真的不是缺女人。

　　那到底缺什麼？

　　有一天他抓到空檔，諮詢休假在家的關邵嫣，後者回他一個古怪的表情：「你說你跟人家上了一次床就天天惦記著？你確定不是喜歡對方的肉體？想必是位美人吧！」

　　「她的確美麗，可是我……」

　　「責任感作祟嗎？覺得上了人家就要對人家負責？」

　　「邵嫣，妳的措辭能不能……」

　　「這是事實呀！正耀，你想想，你談戀愛的經驗有多少？唯一的一次距離現在有二十年了，二十年耶！」關邵嫣皺著眉搖頭，「這些年來你過著苦行僧的生活，非常不健全，我都懶得說你了。關正勳雖然與他的妻子沒有感情基礎，但也生了兩個孩子，你呢？連一個穩定交往的對象都沒有，如今卻因為安慰一個喝醉酒又失戀的女人，而產生你喜歡她的錯覺？」

　　是錯覺嗎？關正耀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就是在意她。」他說。

　　「好吧！」關邵嫣攤手道：「其實事情可以很簡單，你直接展開追求囉！在追求的過程中，你會越來越了解自己的想法，只要那張證書沒有簽下去，你都是自由的，請盡情享受自由的人生吧！」

　　「妳真會激勵人。」關正耀稱讚。

　　「笨──蛋！」關邵嫣做了一個鬼臉：「因為這個家只有你把我當人看啊！」

　　那不過就是縱慾的一夜而已，沒有人會追究，也無法追究。在成人世界裡，不帶情愛的性相當普遍，一切都是你情我願，根本無須在意。關正耀知道自己是個叛逆的關家人，他不只在意，還想追尋那道婀娜的人影。

　　❤

　　談佳茵發現到自己時常被人驚嚇。

　　她正要送出電子郵件時，上司忽然現身在門邊，輕快地敲著門框，叩叩作響。

　　「談小姐，」上司笑得像是偷腥的貓一樣相當詭異，「他又提早來等妳囉！不錯啊，很有心耶！真的不考慮一下？」

　　談佳茵拍著胸脯，神色埋怨地回應：「陳先生，你都和關先生聯合捉弄我，你們是在試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勝任這份工作？」

　　陳先生忍著笑意，暗忖關正耀人生第一次追女人就踢到這麼大塊的鐵板，真是有夠可憐的。

　　「問題是我們幹嘛這麼累？」他聳肩道：「不適任就直接開除啦，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欸，佳茵，這裡沒別人我就坦白跟妳說吧！我認識關正耀十多年，是他寥寥可數的朋友之一，他不太會玩什麼心機，是很聰明也很愚蠢的傢伙，沒有亂搞過男女關係，純情得很。」

　　「好矛盾的形容，要怎麼又聰明又愚蠢？」

　　「不矛盾啊！出生在資源不虞匱乏的豪門大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從小到大都是人中之龍，不聰明嗎？然而他不肯利用這些優勢與他大哥競爭接班人的大位，不拉攏親信、不巴結長輩，寧可窩在小角落自立求生，還不算愚蠢嗎？」

　　談佳茵聽得入神，一時沒有答腔。

　　她真的當作關正耀是要風就得雨的權貴，自己在年輕時吃過虧，自然而然就想迴避上流階級。

　　「那他……被我冷處理這麼久，都不會想放棄嗎？」談佳茵真覺得有點頭疼，「明明路上隨便一抓都一大把的美少女，我究竟有什麼好的？真搞不懂耶……」

　　陳先生聞言直接翻了一個白眼，實在不想再白費唇舌就為了讓這毫無自覺的女人開竅。

　　下班後，談佳茵提起包包，唉聲嘆氣地下樓直達停車場，坐進關正耀的車。

　　談佳茵的公司與旭日長年保持業務往來，主管陳先生肯定她的能力，將一筆合作案交予她和旭日的代表共同監督作業，此等重責大任她當然不敢輕忽，哪裡知道對方派出來的人選是關正耀。

　　她不是討厭人家，只不過，自己能在這棟大樓上班靠的是關正耀的推薦，走後門的風聲到底不太好聽。

　　「怎麼了？」關正耀馬上注意到她的低落，「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在想……你每天都開車來接我，一定很累吧？有時候，我可以自己搭車過去的，不用這麼麻煩你。」

　　「妳真客氣，」關正耀踩下油門上路，「其實沒有妳想的那麼累，這一帶有我家置產的小屋，方便出差使用的。」

　　「喔，原來如──」談佳茵熊熊發覺不對，神情驚詫地望著他：「你是說你現在住在這附近？」

　　「沒錯。」

　　「關先生對工作的態度真嚴謹，我應該向你看齊。」

　　停紅綠燈的空檔，關正耀將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表情有點微妙，像是在考慮如何措辭：「我並不全然是為了案子……」

　　談佳茵閉嘴了。糟糕，關先生好像真的如上司所言，是認真的耶？

　　她是不是應該更明確地表示？像關先生這麼優秀的年輕人，就該配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才對。

　　「那個，嗯，我目前覺得單身挺好的，」她硬著頭皮說：「暫時沒有……物色對象的打算。」

　　關正耀感覺有點尷尬地抹了抹臉，「有那麼明顯嗎？」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還不明顯嗎？

　　談佳茵看一個大男人難為情的樣子，暗暗覺得好笑，「關先生今年才三十五，還有很多選擇的。」

　　「怎麼說得好像妳上了年紀一樣。」

　　「我是啊！」

　　「談小姐真會說笑……」關正耀一愣，看著對方坦然的眼神，問道：「不是說笑？」

　　「不是耶！我兩年前就進入四十大關了。」

　　「什麼？妳四十二了？」他的語氣充滿不敢置信。

　　談佳茵也被他的反應搞得心驚驚，滲著冷汗回：「是、是啊！不像嗎？」

　　哪裡像！他以為談佳茵的年紀比自己小！仔細觀察對方的臉孔，黛眉秀目、雪膚朱唇，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四十二？聲稱二十四都有人相信吧！

　　關正耀的內心受到不小震盪，一整天都有點恍恍惚惚的。

　　「為什麼？你很介意年齡差距嗎？」關邵嫣在電話裡不太耐煩地說：「如果你嫌人家老，那就放棄吧！世界上的女人多得像災難！」

　　回到住處的關正耀捧著額頭回：「我只是很驚訝她駐顏有術，該不會是妖怪吧？還是我未老先衰了？」

　　「你這個男人有夠囉嗦的，喜歡就上啊！還需要我教？」

　　「邵嫣，妳真有男子氣概。」他自認拍馬追不上。

　　「明明就是你太窩囊！到底是怎樣的美女啊，你都不傳張照片給我看看！」

　　「偷拍不是很像變態嗎？」

　　「關正耀，你真的很矬耶！想個理由跟她合照不就得了？」

　　……好主意，一語驚醒夢中人。

　　關正耀自詡擁有高竿的行動力，隔天就找了個理由入手談佳茵的照片。關邵嫣打開訊息一看，口中的茶水險些噴在對座的同事臉上。

　　關邵嫣咬牙切齒地回傳訊息。

　　這女人看起來比我還小，你天殺的沒搞錯吧？要追就追啦！不要再吵我了！

　　❤

　　他與談佳茵的友情不冷不熱，透過電話、網路的聯繫，竟也維持了一年半。

　　最近他在想，這樣不進不退的關係其實不算好也不算壞。作為普通朋友，雖然距離較遠，但相對安全，相處時沒有太多顧忌，說說笑笑很自在。他比誰都瞭解感情這種事必須兩情相悅，父親就是沒有愛過母親，才會造成今日的悲劇。

　　他利用一天的休假陪伴越來越封閉的母親到庭院散心，看著後者憔悴枯槁的面容，他感到一陣心酸。

　　「媽，妳的頭髮長得真長，要不要找個時間修剪、修剪？」

　　關母瞥向他，淡漠的眼神缺乏溫度，「無所謂，剪就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