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番外 妹妹(四)

　　接連被暴力對待的楊若瑤捧著熱辣辣的雙頰，心中又怒又恨又害怕，渾身顫抖起來：「妳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

　　啪！

　　第三個耳光讓她痛得閉上了嘴。

　　賤人！瘋子！居然敢這樣打她！

　　周圍的觀眾早就被動粗的程湘嚇壞，竟然沒半個人願意上前拉開她們倆，最後是一位男同學看不下去，連忙跑去找來程御翔調停才阻止了這場混亂。

　　程御翔鐵青著臉將妹妹抓到面前喝斥道：「妳幹什麼？沙包在家裡，要打回家打！」

　　程湘瞪向他，被他握住的手臂猛地往外一扳，一個俐落的旋身轉到他的身側就要將他壓在地上。

　　程御翔暗自吃了一驚，忙跟著轉身，雙手一抬一推破解了程湘的招式。他不由得發愣，再抬眼看向妹妹時，神情多了一分深思，隨後上前將楊若瑤從妹妹身邊帶開。

　　「不要碰我！」楊若瑤尖叫道，她無法忍受程家兄妹接二連三地冒犯！

　　程御翔收緊放在楊若瑤腕上的手掌，神情森冷地道：「妳真以為楊老先生能當妳一輩子的後盾嗎？別再丟他的臉了！」他粗魯地將楊若瑤丟給圍在旁邊的女同學，懶得搭理後者還有什麼廢話要吠，回頭就抓著妹妹到無人的空教室「溝通」。

　　「妳發什麼神經？待會是否還要我陪妳到訓導處？」程御翔質問道。

　　「不用你陪！」始終繃著臉的程湘沒好氣地回道，聲音裡卻夾雜著一絲哽咽：「你懂什麼？當別人欺負我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忙著跟人逞兇鬥狠吧！我想關心你的時候，你卻總是出口傷人！難道是我欠你的嗎？沒人要和我做朋友你很高興嗎？現在我也和人動手了，你滿意了沒！」

　　「無知真是幸福。」程御翔只覺得好笑又悲哀，什麼時候蠢笨的妹妹也懂得跟人動手動腳了？該不會是有樣學樣吧？「黑熊叔教妳防身術不是讓妳傷害別人用的，妳不要讓他連死了都要擔心妳。」

　　「你沒有資格這麼說！沒有資格！」程湘再也無法忍耐地大叫，「爸爸、黑熊叔和其他的長輩教你的就是讓你去逞勇的嗎？你可以我卻不行，什麼道理！你最厲害、最了不起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楊家如果要來興師問罪就隨他們來，不用你管！」

　　難得地，程御翔沒有回嘴。

　　以前那個只會躲在房裡哭哭啼啼的妹妹終究是長大了，學會思考、學會質疑、也學會對立，儘管這根本不是她該學的。無知的千金小姐就繼續無知下去吧，何必什麼都懂？若是讓她知道風氏過去幹了多少骯髒事，還有辦法保有現在的純真嗎？

　　「我不可能不管妳。」良久，程御翔淡淡說道。

　　「……什麼？」

　　「因為妳是我妹妹。」

　　之後，校方並沒有太追究程湘與楊若瑤的衝突，也許是因為礙於程、楊兩家的顏面，楊家的家長又表現出大事化小的態度，著實令挨了三耳光的楊若瑤滿腹委屈──因為從來只有她打人、沒有人打她。不過無論她如何記恨，也不敢再找程湘麻煩，天曉得對方會不會失手將她打殘。

　　出手的程湘心中並不好過，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她老是斥責哥哥的小混混行為，實際上她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楊家只是不計較，並非不介意──她不會忘記楊若瑤的雙親明明恨得牙癢癢的，卻不得不聽楊爺爺吩咐的扭曲表情。

　　父親程威聽聞這件事後將她叫到房裡說話，向來內斂的父親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靜靜地望著她許久。

　　「聽說妳打了同學？」程威的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詢問今天晚餐吃什麼。

　　「……我……的確……有打人。」程湘不敢狡辯，立即低下頭認錯。

　　「喔。」奇異的，程威沒有太大的反應，有的只是淡淡的笑意：「為什麼？」

　　「因為……」程湘偷覷了父親一眼，「楊同學亂說話，所以我……」

　　「誰教妳的？」

　　「呃？」

　　「我的意思是，誰教妳小擒拿手？」程威離開座椅走到女兒面前，舉起她的手臂模擬了一次那天她所使用的手法。

　　慘了。程湘的臉色一下子發白，那時候她太生氣了，沒有多想就對哥哥「演練」了一遍，想必是他打小報告的！

　　從她懂事起就見到身邊的大人會定期到健身房裡鍛鍊體魄，也時常會互摔、互揍啊，最後演變成大混戰……總而言之，大人們准許哥哥加入，卻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不准她學，雙親居然也默許這樣的「不公平待遇」，任由她被擋在門外不得參與。

　　不准她學，躲在窗台外偷看總可以了吧？於是……所以……

　　「沒、沒人教我。」她很心虛地說。

　　程威微微皺起眉，倒不是生氣，而是神情有絲困惑地望著自己的女兒，喃喃說道：「我可沒讓黑熊或鬣狗教妳這些，他們絕不敢違背命令……湘，看著我。」

　　聽到父親的命令，她不敢不抬頭。

　　程威看著女兒那畏縮的眼神，不禁揚起一抹微妙的笑容，拍著她的髮頂道：「算了，誰讓你們都像我。比起來，妳哥哥的問題嚴重多了，他那個樣子遲早會出事。」

　　程湘露出驚詫的神情：「哥哥……出事？」

　　「現在的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只能讓人在旁邊看著。」

　　「可是哥哥他──」

　　「湘，妳必須了解任何人的干涉只會令他反彈更大。」

　　她不禁迷惑地瞅著父親淡漠的神色，摸不清後者的心思。

　　爹地的意思是……冷眼旁觀嗎？哥哥帶著傷回家，爹地卻選擇視而不見？

　　「他是你兒子。」

　　「湘？」

　　「爹地，他是你兒子！」程湘揪著父親的袖子喊道，水汪汪的大眼裡裝滿了不諒解：「為什麼不救哥哥？他很痛苦啊！他也不願意到處跟人打架，一定是有苦衷的！為什麼不幫幫他？」

　　被女兒扯住袖子的程威依然鎮定，那雙美麗的眼眸漾著溫柔的笑意，卻讓人見了打從心裡發毛：「湘，妳認為應該怎麼幫？」

　　程湘張著嘴，說不出個所以然。

　　「有些事妳不需要了解。」

　　「……不需要？」程湘有著幾秒鐘的呆滯，簡直不敢相信父親說的話。

　　「這個世界如此複雜，」程威伸手輕撫著女兒細嫩的臉頰，溫柔的語氣卻透著一絲惋惜，「我可不希望妳失去純真。那是妳哥哥的選擇，無論結果好壞他都必須自己承擔，我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個避風港。」

　　「你不愛哥哥了嗎？」程湘神情呆愣地問。

　　程威泛起一抹苦笑：「這麼不信任我嗎？」

　　程湘沒有回答，只是垂下臉龐，默默地走回臥房，沒有胃口用晚飯。

　　即使她不能理解程威的做法，但後者料得相當準確，過不了幾個月程御翔就與人爆發流血衝突，不同以往的是這回事態嚴重，已經無法動用關係粉飾太平。程湘聽到的壞消息是程御翔將幾名青少年痛毆到住進加護病房，接下來程御翔要面對的是少年法庭。

　　春去、秋來，盛放、凋零，六月驪歌轉眼來到。

　　十五歲的程湘已像朵悄然初綻的茉莉花，散發著濃郁的芳香，煢煢獨立在應屆畢業生的隊伍裡，任誰都難以忽視。眾人矚目，卻也眾人議論。

　　「……就是她吧？那個人的妹妹……」

　　「哥哥都轉學了，她怎麼還有臉留下來……」

　　「長得那麼漂亮，竟然有那種恐怖的兄弟……」

　　「靠！再漂亮你也吃不到好嗎！」

　　無論他人如何非議，程湘的神色都無動於衷，直到典禮結束都沒有和人說過一句話，當別人三五成群要參加畢業聚會時，她正背起書包獨自走向會場出口。

　　「程同學，請等一下！」

　　程湘轉過身，長及胸口的秀髮劃出美麗的半圓，最後披散在背脊與肩上，襯得那張出水芙蓉般的臉蛋益加動人。

　　「林同學？」她不解地眨了眨眼，望著神情有點侷促的林燦傑，「有什麼事嗎？」她與對方上了中學後就被分在不同班級，三年來幾乎沒有什麼交流的機會，因此被對方叫住的此刻她感到相當意外。

　　「那個……」林燦傑目光游移，就是不敢與人正面對視，正在長個子的他比程湘略矮一些，身材瘦巴巴的，斯文的臉孔稚氣未脫：「其、其實我這幾年來……很……」話都還沒說完，他的臉就先紅了一片。

　　程湘的幾個同班同學見到他們這奇妙的場面都心下了然，個個發出看好戲的竊笑聲，躲在角落關注後續發展。

　　「不用急，你可以慢慢說。」程湘很有耐心地等待林燦傑調適心情。

　　「我……我喜……」林燦傑恨透自己的豬腦袋，明明在家裡練習過那麼多次怎麼還這麼拙啊！「程同學，我喜歡──」

　　「你眼睛瞎了嗎？」一道尖銳的呼喝聲介入兩人之間：「這女的到底哪一點吸引你呀？長相嗎？男生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膚淺！」

　　唉！程湘頗無奈地嘆氣，開始在思考要不要去給人算算命，說不定自己命中就是會跟楊若瑤犯沖。

　　被人打斷告白的重要時刻，林燦傑惱羞成怒，不禁怒目瞪向忽然冒出來的楊若瑤：「這件事跟妳有什麼關係？眼裡只有外表的人是妳吧！妳倒是說說看為什麼處處針對程同學？嫉妒人家比妳美、比妳受歡迎嗎？」

　　「你居然──居然這麼說我！」楊若瑤被心儀許久的對象這麼指責，簡直傷心透了，壓根沒想到自己是如何傷害別人的：「她比我美一點又怎樣！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你，也沒有和你參與過團體活動，我對你那麼好你卻不屑一顧！為什麼你可以喜歡她卻不能喜歡我！」

　　「因為妳氣度狹小、心腸歹毒，別人稍微不順妳的意就得被妳欺負！跟妳那麼要好的姊妹淘妳都可以六親不認了，到底還有誰是妳重視的人？我沒有辦法跟妳相處，請妳不要再纏著我了！」

　　「呀啊啊啊──」氣到極點的楊若瑤發出十分刺耳的尖叫，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憤恨發洩出來似的，在場的人都摀住雙耳，紛紛在心中咒罵「蕭查某」。

　　最後是看不下去的程湘開口勸道：「楊同學，我無意和妳爭，何必這麼生氣呢？我沒有多餘的心力插手你們的事情，往後可能也沒有碰面的機會了，珍重。」該說的都說完後，默默地調頭就走。

　　從前愛笑的臉龐不愛笑了，染上幾分淡漠與哀愁，鬱鬱寡歡的模樣令人見了都不禁搖頭。

　　小女孩終究會長大，只不過這一天何時會來臨沒有人能夠預知。

　　自從哥哥轉學、受少年保護官管教的那天開始，她就默默地明白父親那句「並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追根究柢」的含意，想必哥哥隱瞞了一些難為外人道的苦衷，不讓她知道是為了她好，儘管這樣的「好」她並不感到喜悅。

　　「湘姊，為什麼妳看起來這麼不開心？」前些天妹妹們望著在房裡發呆的她，怯生生地問道。

　　為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她發現自己不了解孿生哥哥的痛苦、不了解父母的立場、不了解同儕的排擠，一層一層地深想，非常悲哀地發現自己是溫室花朵，是養在城堡裡的公主，是哥哥極力想迴避的人物。

　　程威將女兒的變化都看在眼底，不免感嘆這就是青春期啊。

　　今天是程家兄妹的畢業典禮，程威與妻子李明羽分別在兄妹的校門口接送，程湘還沒走出大門就見到父親佇立在紅磚道上，笑著朝她揮揮手。

　　周圍有許多來接送孩子的家長，當他們見到如此美貌的男人都瞪凸了眼珠子，像一尊尊石雕像般呆立不動。

　　「爹地！」程湘見到父親放下工作親自來接她，窩心的感覺讓她露出久違的笑顏，立即三步併作兩步迎上前去：「爹地，媽咪是不是去載哥哥了？你有時間可以陪我嗎，還有沒有要回公司去？」

　　「一連問了這麼多問題，妳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程威笑開了，寵溺地揉著女兒柔軟的頭髮：「先上車吧，妳應該餓了。」

　　可以一起吃飯！程湘的雙眼馬上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鑽進車內，父女倆有說有笑地前往餐廳填飽五臟廟。

　　飯後，程威望著正在品嘗甜點的女兒，笑問：「湘，暑假結束妳就要上高中了，會害怕嗎？」

　　「嗯？」程湘睜圓了美目，停下進食的動作：「我為什麼會害怕？」

　　「學校裡，只有妳一個人。」

　　她愣了一會，從父親那含笑的表情中讀出弦外之音，「人家……人家哪有那麼膽小啦！」她頓時感到人格被看扁了，嘟起可愛的小嘴嬌嗔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一個人上學，而且這一年我自己在學校裡也過得很好啊！」

　　「嗯，那是我小看妳了，對不起啊。」

　　「沒誠意！」

　　程威著實被女兒逗樂，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妳哥哥從下個月開始不用再受管束。」

　　程湘猛地抬頭，差點被嘴裡的布丁噎到，「真、真的嗎！爹地，我想看哥哥，現在就帶我去！」

　　「湘……」程威十分了解女兒，那傻呼呼的性格跟她母親簡直一模一樣，令人又愛又憐不忍傷害：「我知道這段期間妳和哥哥聚少離多，想念他是人之常情，不過妳哥哥……」他沉默了幾秒，嘆道：「也好，走吧！」

　　程威與妻子約在一個小公園會合，程湘不等車停好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快步跑向正佇立在母親身邊的兄長。

　　「哥！」

　　程御翔轉頭面向她，被剪去凌亂長髮的臉龐美得令百花失色，扇子般的長睫半掩著雙眸，少了幾分冷冽，多了幾分疏離，紅若塗丹的嘴抿著，連個客套的笑容都吝於給予。微風吹來，拂過髮梢、衣領，飄逸若謫仙，卻也令人不敢親近。

　　程湘對自己的兄長沒有那些疑慮，直接撲進他的懷裡撒嬌道：「哥，聽爸說你之後就不用再去那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真是太好了！我們快回家吧，妹妹們都很想你呢！」

　　程御翔沒有推開也沒有回抱她，神情平靜無波，進入變聲期的嗓音變得沙啞低沉，不復以往的清脆稚嫩：「湘，妳怎麼還是老樣子，一點長進都沒有？」

　　「才怪！人家有長高好不好！」

　　「只長身體不長腦子有什麼用？」

　　「我哪裡──」當她見到哥哥眼裡的戲謔後，立即鼓起腮幫子，神情頗哀怨：「就知道捉弄我！媽咪，妳也說說他啦！」

　　李明羽早就躲在旁邊竊笑個沒完，聽到女兒埋怨的聲音後，伸手摸摸兩人的腦袋，表示不管有什麼恩怨等回到家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