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番外 妹妹(二)

　　程湘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有禮貌地說：「尺寸是媽媽幫忙量的沒錯，可是蕾絲邊和串珠是我自己──」

　　「是買的吧？」

　　「不是買的──」程湘開始有點不安了，想把普普拿回來，「請妳還給我。」

　　嘉銘雖然挺遲鈍的，但也感受到小婷的敵意了，不禁奇怪地說：「小婷，妳幹嘛呀？用買的跟自己做的有差嗎？妳趕快把東西還給人家。」

　　「你幹嘛要幫她說話呀！」聽到嘉銘的幫腔，小婷簡直氣壞了，「自從你看到她就變得好奇怪，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要拿去跟她比！我是哪裡不好啊？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她越看手裡的布偶就越不順眼，然後在程湘的驚呼跟謝佳芸的警告聲下將普普的衣服扯掉，串珠噹啷噹啷地散了一地。

　　「普普！」程湘尖叫著搶回自己的泰迪熊，一把推開小婷，一面哭一面撿著地上的珠子和破裂的小衣服，「普普的洋……洋裝……項鍊……」

　　「好痛！」小婷被推倒在地板上，毫不慚愧地怒叫：「妳把我推倒卻只關心沒生命的娃娃！李嘉銘，你自己看她哪裡好了！」

　　尖叫、謾罵、哭泣，讓小小的辦公室頓時陷入一場大災難，謝佳芸放下紅筆、放下作業簿，再一次頭疼地處理孩子之間幼稚的糾紛。只不過程湘受到了無妄之災，她真是又心疼又內疚。她本來是希望程湘可以和孩子們和樂相處的，卻沒想到……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程湘都沒去找芸芸老師。泰迪熊普普的意外嚇壞她了，也讓她不敢再輕易地把心愛的布偶帶到學校分享，就怕會冒出第二個小婷，或許跟同班同學喝茶聊天是最安全的選擇。

　　這次的自主茶會中，程湘的班上包含她自己共有十二位男女生參與，眾人圍繞坐在長方桌邊，人手一組陶瓷盤和茶具，中間則擺滿了各式點心與報章雜誌，配上音響流瀉出的古典樂，疲憊的心靈彷彿都在這一刻被洗滌了。

　　「哎呀？」一名化著大濃眼妝與粉紅唇蜜的女同學以貼滿彩繪指甲片的手指輕掩小嘴，表情很是驚訝地望著斜對面的程湘：「好奇怪呀，程同學居然會在這裡出現！妳不是和隔壁的小平民玩得很高興嗎？」

　　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小，足夠讓在場所有人聽見了，眾人或好奇或輕蔑或看戲地等著程湘的回應。

　　程湘特異的行徑在他們眼裡看來簡直像是寰宇搜奇的檔案，連打掃環境的工友都知道她宛如著了魔般老往隔壁跑，當時可讓大家跌破眼鏡，以為她有什麼特殊癖好呢！今天不知怎麼的居然不去了，稀奇啊！比天空下刀子雨還稀奇！

　　程湘還處在沮喪的心情中，聽到這番帶著挖苦的問話真是分外刺耳，她拿起一塊餅乾丟進嘴裡咀嚼，再喝杯薰衣草茶潤潤喉，就是不理會女同學的問話。

　　她雖然不像哥哥那麼機靈又聰敏，但也不是連空氣都不懂得解讀的腦包。

　　她所就讀的學校外人都稱之為貴族學校，那並不是叫好玩的。學校的創辦人正是某個名列百大企業的老闆，至於姓啥名誰她認為沒有探究的必要，反正爹地、媽咪不想也懶得跟他們熟，師資、環境才是重點。即使校規不能規定只准許商賈名流的小孩入學，但是不管上至菁英教育、下至巡邏警衛都是萬中選一，這樣「深度」的氛圍就足以讓升斗小民退避三舍了，沒有點底子的普通人家是絕對不敢送孩子進來的。

　　噢，對了！順帶一提，除了小學部之外，還有國中、高中、大學部，如果你很喜歡、超喜歡、無敵喜歡這間有數不清福利的學校，稍微用功一點就能無憂無慮地從小學一路升到大學，聽說這樣的學歷出身在職場上頗吃香的。她的理解力有限，不是很懂利害、優缺在哪。

　　她只知道，這間學校最不缺的就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並且堅持用鼻孔看人的學生了。

　　「哼……」女同學見程湘不願搭理，不悅的情緒在稚嫩的臉上一閃而逝，但隨即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說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覺得煩了吧？也是呢，每天都要忍受平民的氣息，我都為妳感到難過！林同學，你說是不是呀？」她轉頭詢問右手邊的男同學，語氣突然變得有點嬌嗲，幾個承受力較低的同學都被花茶或餅乾嗆了一下。

　　唉！程湘不禁在心中嘆氣，難得想回味一下學校美味的點心，為什麼楊家的濃妝女總要緊咬她不放？明明現場也有其他不常出席茶會的同學啊！

　　眼前這位不停挖苦她的是藥妝界龍頭楊家的小孫女楊若瑤，如果不是因為她爺爺人很慈祥的話，她早就反擊回去了──她也是有脾氣的。

　　「呃……」被點名的是玻璃大廠的林家獨生子林燦傑，他想不透自己好端端地在看報紙的娛樂版兼偷瞄程湘，怎麼會突然被旁人徵求意見，「這……她……程同學高興就好？」

　　「唔。」楊若瑤臉色微變，原想挫挫程湘的氣燄，卻沒想到吃鱉了！

　　「噗哧──」有人忍耐不住笑了出來。

　　「張舒樂，妳就算笑了也不會比較好看！」楊若瑤毫不留情地開罵。

　　張舒樂的笑聲戛然而止，神情十分難堪地瞪著楊若瑤。

　　「瞪什麼瞪，憑妳那張臉沒資格瞪我！」

　　程湘看著張舒樂一下紅一下青的臉色，心中感到不忍。張家是賣成衣的，家境小康，跟其他同學的家世比起來遜了一籌，在拜金主義的學園裡難免淪為眾人奚落的對象。唇槍舌劍算是常態了，不過拿人家的外貌做文章真的是很不可取。

　　「我覺得……舒樂很可愛啊？」程湘一開口，所有人停下動作傻愣地望著她，她不以為忤地繼續發表高論：「臉圓圓肉肉的像包子一樣看起來很好吃，瞇瞇的眼睛像是想睡覺的小貓咪，身體也小小圓圓的，讓人想抱在懷裡玩呀！還有頭髮又黑又亮的，很好摸的樣子！」

　　「……」所有人聽得目瞪口呆。

　　只見張舒樂的臉孔越來越紅，最後低下頭默默地喝自己的下午茶。

　　「妳──」楊若瑤憤怒地拍桌，真是又驚又氣又窘，完全摸不清程湘到底是真傻還是裝笨！氣死人了，為什麼爺爺老是一個勁地誇程湘，她除了臉皮比一般人美了一點外，哪有什麼特別的！

　　倒是程湘不明白對方的怒氣從何而來，「若瑤，妳別這麼用力拍桌子，東西會──」

　　「閉嘴！」楊若瑤已經氣得維持不了風度，失控地將杯子裡的茶水往程湘的臉上潑，好在茶水早就冷卻，並沒有燙到程湘的皮膚，但是這個粗魯的舉動卻嚇著了同學們。

　　「楊若瑤！」有人出聲想制止。

　　「程湘，我討厭妳！」楊若瑤起身破口大罵：「每個人都喜歡妳、稱讚妳，但是我討厭妳！做作的笨女生！長得漂亮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大草包一個！真不知道妳有什麼好，明明什麼都不會卻可以得到大家的關愛，不公平！如果妳沒有那張臉，還會受到大家的矚目嗎？前陣子有個星探想網羅妳，我都看到、聽到了！他不找別人就只找妳，而妳卻拒絕了？這不是傲慢又是什麼！天啊，老天真是一點都不公平！」

　　「楊同學，妳冷靜一點！」林燦傑馬上起身拉著楊若瑤的手，因為他看到她想扔茶壺過去！

　　程湘退離座位，神情淡然地掏出手帕擦拭臉上的茶水，奶黃色的制服也被波及到零星的污漬，不過幸好花茶不難洗。

　　「林燦傑，我問你，」楊若瑤指著程湘，聲音尖銳地問：「你是不是喜歡她？」

　　「什……」林燦傑很明顯地措手不及，「妳在說什麼！先把茶壺放下……」

　　「是不是？」

　　「不要鬧了！楊若瑤，要是老師──」其他同學想勸架卻被楊若瑤推開。

　　「楊同學，不要衝動啊！」張舒樂鼓起勇氣上前阻止，「有什麼事情用講的就好，動手是……」

　　她話還沒說完，楊若瑤就舉起手呼了一耳光過去，眾人都呆住了。

　　鬥嘴、吵架很常見沒錯，但是沒什麼人敢動手的──

　　張舒樂的臉色灰敗，她正看著擋在她前頭挨耳光的程湘。

　　程湘的膚白如雪，幾乎每個女孩子都希望擁有她那樣的皮膚，此刻臉頰上卻多了一個紅紅的五指印，看起來格外地楚楚可憐。

　　「妳……是……是妳自己要靠過來的……」打人的楊若瑤居然比被打的人還要委屈，含淚跑出了教室。

　　「唉……」程湘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咚！咚咚！咚……

　　不規律的打擊聲迴盪在十坪大小的室內，木質地板上鋪著厚厚的軟墊，數個練習用的大沙包懸吊在半空中，幾個大男人對著眼前的沙包又扁又踹，活像和它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坐在角落觀看的程湘雖然覺得有點納悶，但是都看了好幾年，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了。

　　「黑熊叔。」程湘呼喚道。

　　黑熊是眾人之中體型最魁梧的，聽聞小姐的叫聲便迅速回過身，氣勢之凶狠令人心驚肉跳：「小姐，怎麼了？」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討人喜歡？」

　　「嗄？」黑熊一愣，隨即拉開嗓門叫嚷起來：「是誰又說了什麼嗎？快告訴我是誰，我去教訓他！」

　　其他在場的叔叔、伯伯也紛紛為她打抱不平，個個都是火爆浪子，揮舞著拳頭揚言要將對方碎屍萬段──程湘真的有點擔心這些長輩們會付諸行動。

　　「你們冷靜一點啦！」程湘連忙站起身，一邊拉直被坐到發皺的裙擺，一邊解釋道：「人家只是問問嘛……這幾天我一直在反省，自己過去是不是都很不會看別人臉色呀？要不然怎麼會被那麼多……呃，嗯，噢，要不然怎麼都和女生處不好呢？我超想和朋友分享自己的娃娃房，可是我都交不到什麼朋友……是我太不親切了嗎？還是我……」

　　幾個大男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的，臉上都閃過一抹為難之色。

　　「小姐，」黑熊神情有點尷尬地抓抓頭，向來粗神經的他難得露出纖細的一面：「妳明年要升國中了吧？」

　　「是啊！」程湘不太明白為何突然被轉移話題。

　　「嗯，不知不覺，呃，小女生也長大了呢……」

　　「黑熊叔，你想說什麼呀？」

　　「呃，我的意思是……」黑熊非常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並非故意要轉移話題，他是在苦惱要如何向程湘講解「同性相斥」的道理。

　　歲月飛逝，小姐從哇哇哭鬧的小襁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同時卻也勾起旁人的嫉妒。再兩個月就滿十二歲的小姐先天優良、後天營養均衡，一六零的身高在同儕中算是鶴立雞群，纖細高挑的骨架，茶棕色的捲髮，細緻如瓷偶的瓜子臉，栗色的星眸，不點而朱的菱唇，笑起來的模樣像是天使下凡一般，純淨、美好得令人不敢褻瀆，她與她的雙胞胎兄長完美表現出來自父親的優異基因。

　　人們都喜歡美麗的東西，這也是那些出現在螢光幕的演員大多都是俊男美女的原因，只不過當美麗的東西真實擺在眼前時，卻又令人不敢貿然碰觸，遠遠地觀賞著也就夠了──偏偏這點正是人類奇妙又矛盾的心理，因為距離拉近了，所以某些人發現那些美貌男女也是平凡人後，那股敬畏的心情逐漸轉變成輕蔑與妒忌。

　　「為什麼對方一個笑容就能驅使別人為他們做事？」

　　「為什麼對方不需要付出努力就能享受？」

　　「為什麼……」

　　無盡的為什麼，卻從來不會反省自己。

　　「黑熊叔，不用跟她解釋那麼多。」忽然，一道慵懶卻稚氣十足的嗓音插播進來：「程湘，妳怎麼都學不會教訓？就叫妳別理那些人了。」

　　眾人一愣，接著望向不知何時站在入口的纖細身影。

　　程御翔雙手環抱胸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怎麼了，都不說話？」

　　他的身材比起胞妹更加頎長，沐浴在夕陽下的臉龐像是鑲了一層金邊，令人難以逼視。

　　「少爺，你今天不是要去補習班？」黑熊問。

　　「不去了，無聊透頂。」程御翔嘖了一聲，打從心底不屑那種填鴨式的教法，但他的自作主張卻讓胞妹驚詫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說翹就翹。

　　「媽咪前幾天才繳了新學期的費用耶！你怎麼可以逃課？」程湘是個標準乖寶寶，完全無法理解哥哥逃課的行為。

　　「喔，這麼捨不得？那妳代替我去上啊！」程御翔攤攤手，滿臉無所謂：「倒是妳，還要纏著黑熊叔多久，都不用去練妳的鋼琴嗎？」

　　「我……」被哥哥這麼一堵，程湘很難找到什麼話來反駁，她的心情本來就不太好，現在變得更加沮喪了，怎麼到哪都被人數落？她越想越不甘心，不由得嘟起嘴道：「那你又是怎麼回事！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是不是又不小心『跌倒』啦？你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沒聽說，你時常跟人打架，是爸爸懶得說你，並不是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真不懂耶，為什麼動不動就要打架呀？真是太野蠻了！你很想當流氓嗎？」

　　程御翔沒有回嘴，可那瞪人的眼神十分陰狠，冰冷得彷彿在看什麼無知的愚民。

　　程湘哪裡曉得哥哥不悅的原因，只感覺自己被他那毫不保留的眼神瞪得毛骨悚然，她明明就是為哥哥著想，動手動腳本來就是不對的事情嘛！她滿腹委屈，當下嘴一扁，眼淚就要掉下來。

　　「呃，那個──」察覺不對勁的黑熊連忙出來緩場，「小、小姐，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家茉君和莉佳想跟妳一起扮家家酒，哎呀！我這個記性真是的！她們正在屋裡等妳呢，快去找她們吧！」

　　「……真的嗎？」程湘眨著泛紅的眼睛，神情帶著點期待：「她們願意跟我玩？」

　　「當然啦！妳們以前不是一起玩過嗎？」

　　「我怎麼知道她們還想不想跟我……」

　　「哼！」程御翔冷笑：「都幾歲了誰還要跟妳玩布娃娃啊？一點長進都沒有！」

　　「少爺！」黑熊快昏倒了，只希望少爺可以少說兩句。幾乎每次兄妹鬩牆都是他調停的，兄妹倆不嫌煩，他都快累死了！

　　「這跟人家幾歲有什麼關係嘛！」程湘氣得大叫，已經顧不得什麼氣質、儀態了，只知道哥哥說的話很傷她的心！「你自己不喜歡就不喜歡，為什麼要批評別人呀！你一點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

　　她很少大吼大叫，一來是太沒家教，二來是個性使然，過生活嘛，悲傷是一天，高興也是一天，那為何要憂鬱度日呢？她就是不明白，哥哥哪來那麼多的心眼嫌東嫌西的？

　　「笨蛋。」程御翔丟下帶著鄙夷的兩個字，旋即瀟灑地轉身離去。

　　程湘默默抹著撲簌掉落的淚水，不想再像以前那樣追著哥哥吵架，既累人又沒有意義。

　　「小姐……」黑熊一干人等在旁邊看了都感到不知所措。

　　「沒事。」她揚起一抹不自然的笑容，話不多說一句便踏出練習場，回到自己的房間沉澱心情。

　　再如何天真無知也不可能感受不到旁人那異樣的目光，她都知道的，只是不願去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