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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因為我喜歡你(一)

 

  畢旅平安落幕後,先前的謠言也跟著消失了。不過同學們有時會用微妙的眼神看著我,與他們對上視線時,他們都只是笑笑不說話。我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深入思考。

  等到我們提著行李準備下車回家時,小林拍拍我的肩膀,神情感嘆地說:「真的想不到啊……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啦!再怎麼說大家同學一場,我精神上支持你!」

  ……啥?

  他好像沒注意到我不解的眼神,向我揮揮手就走遠了。

  過了幾天羅大少來班上找我,同學們不像以往那樣鼓譟,反倒窩在角落講悄悄話,而且像是達成什麼共識一般,每個人都刻意不看我們這邊。兩個好友向我聳聳肩,表示他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羅海封看出我的異樣,低聲問道。

  我搖頭:「沒事。」

  「真的?」他摸上我的額頭,確定我安然無恙後才微微一笑:「周末有空嗎?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呃?」是……約會的意思嗎?「嗯,好啊,要去哪?」

  他只是笑,沒有透露更多。

  這時我的身後卻傳來一陣小騷動,轉頭一看,班上的同學全摀著嘴迅速別過臉避開我的目光。

  這群人……越來越詭異了。

  羅大少離開以後,我走向依舊擠在一團的同學們,然後將小林拖出來:「說!你們在搞什麼?」

  「我、我、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想裝傻?」阿聖用眼神示意在旁邊看戲的阿誠,後者馬上走過來勒住小林的脖子。

  「哇啊──住手!我知道了,我、我會說的,快放手!咳咳……」

  「林冠倫好弱喔!」有人很無情地奚落道。

  「媽的吵死了!」小林對身後一票見死不救的壞同學咆哮,但回頭面對我們時就變成一頭溫馴的小綿羊:「就……就那個嘛!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畢旅時有人看到你跟羅少爺手牽手,大頭他那時候還想廣播出去咧,是溫茜茜跟鄭嵐琪阻止他的,你可以問她們啊!什麼?不在?那、那你等她們回來再問啊,我說的都是真的啦!她們叫我們不要大聲宣揚,還跟我們說應該要站在好同學的立場祝福你們……嗚哇!我沒有唬爛啦,不要掐我!」

  「所以,你們剛才是在?」我問。

  「一邊看你們放閃、一邊猜你們到幾壘……好痛!痛痛痛!」

  我苦笑著搖搖頭,真的被這群耍寶的同學打敗了,「阿誠,不要打了,被教官看到又要誤會你在欺負同學。」

  「他本來就是在欺負我!靠,為什麼連馬聖武也動手了!」

  事實上,早在決定要和羅大少交往時,我就已經做好將來會被人議論的心理準備。即使今日的社會是如何地開放,同性戀情始終不是可以公眾談笑的話題,世界上的異性戀者畢竟占據多數,部分的人們總喜歡放大檢視與他們不同的「異端份子」。

  只不過,我沒有想到班上的同學能夠如此包容,竟然沒有半個人對我投以異樣的目光,這點算是出乎意料。唔,不對,回頭想想,也不算太奇怪,還有許多同學要準備指考,並不是每個人都悠閒到可以加入喝咖啡、聊是非的行列之中。

  之後鄭嵐琪私下來找我說話,神情十分靦腆地跟我致歉,說她當時為了一時的好玩卻造成我的困擾,還誤解我跟溫同學的關係,此外她也表示不會讓朋友亂傳我跟羅大少的事情,因為她的表姊以前交過一位女友,她很清楚其中的艱辛,還要我加油、堅持下去。我聽了只是笑笑,要她別放在心上。

  日子一轉眼就來到周末的上午,老媽一聽到門鈴聲就丟下重播的電視劇衝去開門,然後一把抱住來不及反應的羅大少,揉著他的頭髮尖叫道:「噢,我的天啊!阿姨真是想死你了!差點就以為你不來看我了!欸,許多天不見怎麼覺得你好像瘦了點?來來,快進來!我馬上準備豐盛的早餐給你──」

  「謝謝,但我已經吃過了……」被抱住的人反倒很冷靜。

  「媽!」我站在老媽身後非常受不了地喊,並非我動作太慢,而是老媽的速度太快簡直是用飛的,居然比我搶先一秒卡位開門!「人家是來找我,不是專程來看妳的好嗎?還有拜託妳不要毛手毛腳的,妳要摸就回去摸老爸!」

  「我……」羅大少想說話。

  「喂,你什麼意思!」老媽立刻將小帥哥拉到身後保護,自己則雙手叉腰對我訓斥道:「哎唷,越來越會跟馬麻頂嘴了捏!人家海封又不是你生的,你阿母我抱一下聊表相思之情很過分嗎?誰教你拖拖拉拉的到現在才約他來家裡!竟然說我毛手毛腳,太差勁了!」

  「他也不是妳生的啊!」

  「我想……」羅大少試圖要圓場。

  「你!」老媽嘴一癟,立即飛奔到老爸懷裡哭訴:「親愛的,你看他啦!兒子好凶喔!我不記得有把孩子教成這樣啊!小時候明明那麼可愛,每天都揮著小手討抱抱……」

  「媽,不要再說了!」我摀著臉,感覺真是糗翻了。

  「那個……你們自便,我帶你媽去外面散散步。」老爸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縱使知道自己老婆是個演戲狂,仍然溫言軟語地哄到她開心為止。

  「唉……」我目送雙親離開後,覺得精神受到很大的衝擊。老媽那個樣子讓我很擔心到時跟她坦承時,會不會激動到街坊鄰居全都聽見……

  羅海封摸摸我的髮頂,神情有點納悶:「你媽媽沒有惡意,不用這樣惹她生氣吧?」

  「你不懂!」我正思考著要怎麼解釋比較好:「現在也許只是一個擁抱,但她將來……」

  「嗯?」他歪頭。

  「她將來很可能會得寸進尺,開始帶著你血拼、吃飯、促膝長談!」

  「……你說得好像是什麼壞事。」

  「對我而言就是!」

  「為什麼?」他的表情好困惑,像是小朋友在問為什麼太陽是從東邊出來。

  「因為……」

  「因為?」

  混帳,一定得逼我說出那句話嗎?「因為我不想讓她霸占你啦!」

  他小小地噗哧一聲,隨即摀住嘴不讓自己笑出來:「你……跟自己的媽媽吃醋?」

  「……」不行嗎?

  他望著我的目光逐漸變得柔軟、深情,隨即低下頭貼住我的嘴唇。一回生、二回熟,他毫不猶豫地就將濕軟的舌探進我的嘴裡糾纏,口腔內也因為他的舔拭而有些麻癢,但這種微妙的感覺只會更加刺激彼此的探索欲望。

  「嗯……」

  他的手滑入我的上衣內,從腰際到背脊一路由下而上地輕撫著,他的指尖很燙,被觸碰到的肌膚都敏感地起了雞皮疙瘩,那酥麻的感覺像是股電流般直竄到腦門上,令我忍不住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甚至來不及感到羞恥,就被他壓在牆上施加更長、更重的吻。

  我從來不知道接吻可以是如此激烈的行為,有點嚇到我了,這猛烈的攻勢像是要把人吞了似的。果然,不用多久我又感覺到自己快缺氧,為了避免自己昏倒的蠢事發生,連忙使勁推開他,結果發現自己竟然氣喘吁吁的。

  太可怕了,不知道過去有沒有人因為親太久而窒息的案例?

  「抱歉……」他也同樣低垂頭顱喘息著,「我好像有點失控。」

  「沒、沒關係。」我擠出一個微笑,想轉移話題解除尷尬的氣氛:「可以說說待會要去哪了嗎?」

  「我想保密。」他抬起頭,臉上泛著十分溫柔的笑意。

  這麼神秘?「那交通……」

  「今天只有我們。」

  我愣一下才反應過來:「只有我們?你的意思是沒有專車、沒有司機?」

  「沒有。」

  「那,是走路?搭公車?」

  「都有。」

  我這下被他搞糊塗了,完全猜不到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不由得懷疑道:「你知道怎麼搭公車嗎?」

  他的臉龐立刻浮現一片難堪的紅霞:「我……沒有不食煙火到那種程度。」

  我得緊緊咬著嘴唇才能阻止自己滿腔的笑意,雖說自己提出的問題頗失禮,但他的反應也實在太可愛了。

  他見到我憋笑的樣子便蹙起眉頭,表情有點委屈地問:「原來你都是這樣看我的嗎?」

  我終究忍不住大笑起來,「對不起啦,我知道錯了!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好不好!」

  他的心理好像為此感到有點受傷,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只好努力壓下對他而言不好玩的笑意,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對不起,我不笑了。但其實我不是嘲笑你,而是覺得你很可愛。」

  他的神色閃過一絲困窘,不過好在他振作的速度向來很快,不一會就帶著我出門到公車站牌等候班車。等不到五分鐘,我就開始後悔沒讓身邊的傢伙戴面具了。

  自己身為一個奉公守法、熱心助人、偶爾扶老太太過馬路的善良小市民,著實承受不了太多路人的側目,有個太耀眼的女……欸?男……呃,女……男朋友並不是什麼好事。羅海封身長一八五,骨架勻稱筆挺,寬肩窄腰長腿,標準的衣架子身材,即使和我同樣穿著普通的短T、牛仔褲、運動外套加運動鞋,看起來的級別就是不在同個檔次上。人家隨便穿都像是時尚雜誌的模特兒,但是我怎麼打扮就跟從路邊攤買來的沒啥兩樣。

  「在想什麼?」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低頭關心道。

  我怎麼可能把那麼丟臉的想法說出來啊?

  他得不到我的回答也不再追問,正好公車來了便伸手牽著我讓我先上車,然後再牽著我找空位坐下。

  這一連串的小動作立即引來所有乘客的熱切注目,其中有些年輕女性還一面看著我們、一面竊笑地交頭接耳。

  我感覺不只臉,連耳根都在發燙。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並沒有刻意要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在交往,只不過是不認為我們倆同為男性在公眾場合表現親暱會有什麼不妥罷了。這種強悍的心理素質正是我所欠缺的,也怪不得他一臉處之泰然,而我則是想把自己給埋起來。

  他抬起手輕撫著我滾燙的臉頰,「怎麼了,臉好紅?」

  周圍立即響起幾道高低不一的抽氣聲。

  「沒……」我快要把臉垂到地板上了,「我、我很好,謝謝關心。」

  他靜靜地看著我片晌,接著把目光轉到四周的乘客身上,神情平靜無波,眼神也依舊清澈如水,乾淨、美好得令人慚愧。他卻忽然勾起一抹微笑,向眾人點了個頭,就在他們懷疑自己是否眼花時,他稍微側過身軀將我的臉輕按在自己胸前,並以手掌擋住我的視線。

  太好了,這下應該沒人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了。

  這種讓人想逃離的尷尬氣氛,直到下車後我仍舊不敢抬頭。

  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但是聲音都被車輛的引擎聲蓋了過去,我這才願意面對眼前的他。

  「你剛說什……呃?這裡是……」我馬上被映入眼簾的火車站嚇了一跳。哇靠!這是要去哪,需要搭火車?

  「我覺得你比較可愛。」他複誦剛才的話,隨即在我不知該先害臊還是先質問的混亂情緒中拉著我去買票。

  搭了大約四十多分鐘的火車,我們總算抵達目的地。出車站後我觀望了一下環境,從小小的商店街後頭可以延伸到通往山坡的產業道路,至於面前的柏油路兩旁不是長滿雜草就是老舊的鐵皮圍牆,給人的感覺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到底是……

  我有點不安地看看身邊的傢伙,他露出一個要我放心的笑容就牽著我到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向日葵,再慢慢走到不遠處的公車站牌。等到我們上了一輛白色的專車後,我終於明白他要帶我去哪了。

  專車靠站後,他帶著我一路走進一座墓園,最後在某個墓碑前停下。

  我看著上頭的照片,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的母親秦如月。

  這張照片裡的秦如月比起他家那幀特別加大的還要再年長些,感覺差不多是在三十歲左右,但依然保有清純、甜美的容顏,烏亮的長髮束成馬尾攏在左側胸前,無形中添了一絲成熟的氣息,微瞇的雙眼亮晶晶的,漂亮的嘴唇勾起好看的弧度,雙頰上還有淺淺的酒窩,彷彿正透過照片笑望著你一般。

  羅海封單膝跪地將花束放在墓碑前,注視照片的眼神溫柔似水:「媽,好久不見。」

  我跟著蹲下身打招呼:「阿姨,妳好,初次見面。」

  「媽,他是東環,是我非常喜歡的人。」

  他的直接讓我很害臊,差點不敢直視他母親。

  「本來……」他望向我,神色帶著點複雜:「想早點告訴你的,但是……」

  「有什麼關係,你已經帶我來了。」我說。

  他總算釋懷地笑笑,又說:「其實我母親的忌日在三天後,到時我們全家都會過來……但我想先帶你來讓我媽看看。」

  我當然不會不懂他的意思,於是自己又臉紅了。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只有三十二歲。」

  我呆了呆,看向他陷入回憶的側臉。

  「雖然我過去沒有說,但你看到海昕的情形後也許已經猜到了。」他淡淡地說:「我母親是中度的地中海型貧血患者,容易疲倦,也不宜從事激烈運動,海昕遺傳到她的體質,幸好這種症狀不會改善也不會惡化,只不過海昕的免疫力有點差,需要慢慢調養身體。

  「我聽父親說媽媽的個性很好強,儘管幫忙打拼事業已經很累了,她仍然會想辦法騰出時間照顧我們,只要有空就會帶我們出去玩。我六歲的時候,她……」

  我一直都在看著他,即使他可以冷靜地提起過往,那雙銳利深邃的眼眸也難以掩飾面對母親早逝的哀慟。他比同齡人成熟很多,大抵要歸功於環境的砥礪,可是那並不代表就能夠淡忘喪母的傷痛。更何況他有時很愛逞強,天曉得每到這種時候他是怎麼忍耐下來的?

  「那天,爸爸北上和人簽約,留在公司的媽媽婉拒了同事的邀請,獨自開車要去賣場挑選海昕的生日禮物……」他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她在途中睡著了,車子超速撞上電線桿,醫護人員趕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胸腔被撞得嚴重變形,斷裂的肋骨插進五臟六腑,幾乎是在瞬間斷氣的。當年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媽媽不回家的原因……」

  「夠了!」我不想再聽下去,一把將他攬進懷裡。

  他的臉上早已布滿淚痕,卻一聲也不吭一下。比起別人的嚎啕大哭,他沉默的哭泣非常嚇人,簡直像尊沒有人類感情的傀儡娃娃。

  我真情願他學死小孩那樣滾地大哭大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人的心扭成一團。

  「這裡沒有別人,你想哭的話就哭出來。」我撫著他柔軟的頭髮,低聲安慰道:「你可以這樣想啊!也許你媽媽早就投胎到好人家過著快樂的生活了,也許她正在天上看著你,希望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的,不要哭喪著一張臉。」

  他抱緊我,將臉埋進我的肩窩,依舊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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