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三十一章 猜不透你(二)

　　「你……」我的氣勢馬上弱了兩成，「你對我是怎麼想的？我會認為你沒有把我看作朋友，就是因為你總是拒絕我啊！雖然你說過你自己可以處理，但是我……還是想要幫你一把呀！要不然，對我吐吐苦水也行嘛！不要什麼都不表示……」

　　「那你對我又是怎麼想的？」他沒有回答，反而將問題丟回給我。

　　呃？什麼？

　　他緩緩回頭，又問了一次，「你對我是怎麼想的？」

　　「呃，我──」太好了，我被問住了。

　　我應該是喜……等、等等，不對！如果就這麼不經大腦地說出口，我會被當成神經病吧？其實我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只知道自己會特別在意、特別關心他，看到他難過我也會很難過……就、就這樣而已，感覺上好像跟家人、朋友也沒太大差別？

　　啊哈哈，本來就是嘛！本來就是朋友啊，要不還會是什麼？

　　「當然是朋──」我看到他皺起眉就自動消音了，摸摸自己的心跳，居然怦怦怦地跳得飛快。我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他只不過皺一下眉頭，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痛啊？「老實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喜──」

　　「『當然是朋友』，抱歉，我的問題很愚蠢。」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沒有道歉的成分在，似乎不願多看我一眼，隨即別過臉，繼續對著外頭的夜景出神。

　　又來了……我下意識地抓著自己的胸口，那種悶痛的感覺比剛才還要強烈，他拒絕再談的姿態只讓我產生一股罪惡感，宛如我對他做了什麼壞事般。

　　「你聽我說……」我伸手去拉他的肩膀，居然被他一把推開，我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麼抗拒，「欸，你……你在生氣嗎？你聽我說，我只是……」

　　他望向我，那個眼神讓我不由得將所有的話吞了回去。

　　充滿了哀傷與不滿，似乎在譴責我的殘忍。

　　奇怪，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來不及深想，他家的司機大叔已從飯館快步走出，上車後與我寒暄幾句，便克盡職責地將我送回家，其間羅大少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一個字都沒吭。

　　我杵在家門口，看著他們駛離的方向，心裡很混亂。

　　難不成那個傢伙……

　　在距離大考前的一個月左右的晚上，老媽刻意等到阿聖、阿誠兩人離開後，把我叫到餐桌前。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坐在桌邊等待我的雙親，天曉得有多久沒開家庭會議了。

　　「怎麼了？」我拉開椅子坐下。

　　「你要念大學對吧？」老媽問。

　　「嗯哼。」我疑惑地看著她凝重的神色，「要不我這幾個月被阿聖緊迫盯人是盯假的嗎？」

　　「你想當老師？」老媽接著問。

　　「沒錯。」

　　老媽以手指敲打著桌面，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沒多久她向老爸點頭示意。

　　於是老爸接力說：「你有自己的志向當然很好，我們不會有什麼意見，只不過……」他看了看老媽，然後繼續說：「你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沒跟我們報告？」

　　我的身軀不由得震了一下，當我見到父母臉上的神情後，就明白他們都看在眼裡，只是沒出聲罷了。

　　「你就說呀！」老媽拍桌起身，活像是電視裡跟人談判的討債集團般凶神惡煞，「怕啥小……朋友！你媽我沒生膽子給你嗎？你這溫吞的個性怎麼跟你阿爸一個樣啊！」

　　老爸一邊抹臉一邊拉著他老婆坐下：「小南，妳別這樣……我躺著也中槍。」後面那句他壓低了聲音，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低頭憋笑。

　　「笑啥！」老媽坐是坐下了，但依舊很不耐煩地敲桌子，「你要考A師大是聖武跟我說的，什麼時候聖武變成傳聲筒了？哪有那麼可愛的傳聲──咳咳！我是你阿母捏！都不講的算什麼意思？還有啊，海封那孩子到底怎麼樣了，你都沒跟我報告，我很在意啊！你都不知道阿母我有多想詳細──」

　　「孩子的事情你跟著八卦什麼啊？」老爸的臉上都要出現三條黑線了，「先讓東東一件一件慢慢講好嗎？」

　　有老爸緩頰，老媽總算比較收斂一點，然後像個鬧脾氣的小孩一樣，雙手環抱胸前，斜眼瞪著我，無聲地催促我快點講。

　　唉！我不禁嘆氣，整理了一下順序後，就把這幾個月以來的大小事都說給他們聽，老媽偶爾會提問，得到解答後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越來越雀躍。

　　「喔喔喔──」她像是看了什麼精彩的電視劇般，心情非常興奮：「那也就是說，那個漂亮底迪──欸，噢！叫海昕是吧？想幹掉倔強的哥哥登上王位囉？真是太有野心、太燃了！我就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精明樣嘛！」

　　「媽，又不是在演什麼康熙王朝……」

　　「還有、還有，你那個學弟不簡單耶！小小年紀就霸氣外漏，將來一定不得了！如果……」

　　「媽──」我挫敗地垂下頭，「就跟妳說不要當電視老人，這裡是現實世界──」

　　「沒禮貌！我是老人嗎？翅膀硬了就嫌我老了是嗎？」

　　老爸拍拍老媽的肩膀，示意她冷靜一點。

　　「考試有把握嗎？」老爸問。

　　他的意思是，我為了旁人的事情到處奔波，究竟能不能應付考試。

　　「有。」我說。

　　老爸望著我片晌，那張我從小看到大都沒什麼太大變化的娃娃臉漾出一個微笑：「你像媽媽一樣聰明，我相信你可以的。」

　　「哼哼！」老媽鳳心大悅地點點頭，像是非常滿意別人對她的褒獎似的，「那東東你要記得啊，考試結束以後邀海封來家裡坐坐，他不是要出國留學？你媽我想好好招待他，這一去就是好幾年吧？我會很想念他的，唉！」她露出一臉「將來會有N年見不到小帥哥」的哀痛表情。

　　「……」

　　「欸，有聽到嗎？」

　　「……」

　　「東東！」

　　我猛地回神：「嗄？幹嘛？」

　　老媽皺起眉，好像看出了什麼不對勁，許久都沒說話。

　　老爸神情不解地望著她。

　　「你怪怪的耶……」她以指腹摩娑著下巴，像是審問犯人似的盯著我：「感覺你沒有全招出來呢……親愛的，你說呢？」

　　老爸神情無奈地回：「我不覺得哪裡奇怪，時間不早了，讓東東回房吧！」說完，他不管老媽還有什麼意見就用手勢示意我上樓休息。

　　我如獲特赦，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臥房。

　　老媽的直覺這麼敏銳是想嚇死誰啊……

　　但是她好像不打算放過我，接連好幾天都用很詭異的眼神瞪人，嘴裡還碎碎念著「好討厭，我兒子開始有心事了，都不會跟親愛的馬麻分享，so sad」，然後一臉尷尬的老爸只好轉電視轉到老媽愛看的偶像劇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真的不知道該拿自己的媽怎麼辦才好，有時候她拗起來真的比我這個小孩更像小孩，所以我無奈地找老爸私下溝通，跟他說之後一上完課我會先到阿聖家溫習功課再回來。

　　「你真的不敢回家喔？」聽了原委的阿誠趴在床上哈哈大笑，「我覺得你媽人很nice啊！母子之間能夠像朋友間交往很棒耶，哪像我阿母都不管我死活，說什麼從小就要訓練我的自主性！」

　　「難怪你如此顧人怨。」阿聖一腳踩上阿誠的屁股，「馬上給我下來，全身髒兮兮的不要在我床上滾。」

　　「哎唷，借躺一下又不會死！噢！好痛！好啦，我知道了啦，不要踹了！」

　　我坐在阿聖的書桌旁，看著正在打鬧的兩人，此刻的心情還真有點複雜：「我並不是刻意要隱瞞什麼，可是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搞不太懂啊！連自己都搞不懂了，是要怎麼跟她說呀？」話落，嘆了一大口氣。

　　「哦？」慢慢爬下床的阿誠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張大了眼睛問：「什麼事情啊，有這麼煩惱喔？」

　　我語塞，我跟羅大少之間的曖昧好像不適合拿來跟人討論，尤其阿聖在場。

　　「幹嘛，連我們都不能知道唷？」

　　「呃……」

　　啪！

　　阿聖一掌巴在阿誠的後腦勺，「就是不知道怎麼說才說不出來，你一直問是有屁用！自己滾去旁邊玩，不要吵到我們！」

　　阿誠平白受了一掌，露出非常無辜的表情叫道：「欸，反對暴力啦！我要跟你爸告狀喔！」

　　「去啊！」阿聖對他很敷衍地揮揮手，一副「你有種就去告誰怕誰」的態度。

　　說曹操曹操到，下一秒馬叔叔就端著點心、飲料進房來跟我們寒暄，阿誠還真的跑到人家面前要告狀，這時候只見阿聖丟了一本不知道什麼書籍到阿誠腳邊，而李學誠那個笨蛋在看清楚書籍封面後，就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很開心地將它撿起來後，拿著食物和冷飲躲到角落翻閱。

　　「那個是……」我不曉得該說阿誠是笨還是單純，隨便拿個東西就能轉移他的焦點。

　　「他最喜歡的當代汽車精選期刊。」

　　「……」

　　在阿聖巧妙地使用聲東擊西（？）之計後，我們三人真的各自度過了安靜的溫書時光，如果不是阿誠的媽中途打電話來要他回家吃蛋糕，他可能還想繼續研究下一本期刊。

　　「那我先走囉，你們倆加油！」阿誠揮揮手跟我們道別，很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真好啊，容易滿足。我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無聲地嘆息，也許是自己太不知足了吧。

　　「不要分心。」

　　我感覺腦袋被輕敲了一下，轉頭一看，阿聖正拿著捲成筒狀的講義訓誡道：「就剩幾題而已，做完了再想別的事情吧！」

　　我不敢違抗，乖乖地把習題寫完。

　　「嗯，今天就先這樣，錯誤的地方你回去再自己檢視一遍。」阿聖道。

　　「好。」

　　「說吧，剛才在想什麼？」

　　我抓抓頭，有點不敢直視好友嚴厲的眼神，「沒……沒什……」

　　「老實講。」

　　唔……我還是一樣這麼容易被看穿喔？唉！「我……有點羨、羨慕阿誠……」

　　他聞言，露出有點訝異的表情，隨即將講義放下，「羨慕？為什麼？」

　　於是我把心中的想法說給他聽，他卻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輕輕點了個頭：「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這種羨慕很沒有意義。」

　　「咦？」

　　「你怎麼不深思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心情？你說你羨慕他，真的是單純因為他容易感到滿足嗎？難道你沒想過自己或許只是想要選個比較不辛苦的方式過活？阿誠看起來過得很輕鬆、愜意，真的是這樣嗎？」他把講義丟到桌上，推了推眼鏡，「李學誠的腦子不差，但他的天分不在念書上，偏偏他所處的環境就是要會背書的人才有好學校可以念，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你都沒看見？」

　　我低頭不語。

　　「你不要跟我說你忘了他好幾次要被留級，是我跟你手把手地替他惡補才勉強過關的，他的長處你也很清楚，如今他用過去努力得來的成就換取適合他自己的道路，你卻說他很輕鬆？他要是聽了你的話，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對不起。」我雙手擰著腿上的褲管，覺得很羞愧。

　　「跟我道歉幹嘛？」他嘆了口氣，伸手拍拍我的頭頂：「這些話在我面前說說可以，但不要讓阿誠那笨蛋聽見，否則他鐵定跟你沒完。」

　　「……」

　　「他人又不在這，你怎麼還苦著張臉？」

　　「我不知道……」我抓著頭顱，很想把自己埋在某個洞穴裡不要出來了，「我不知道啦，我只覺得好煩、好想發脾氣！為什麼自己總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煩死了！」

　　阿聖離開座椅，一腿屈膝蹲在我面前，眼神相當嚴肅：「揍我兩拳。」

　　「嗄？」我呆住。

　　「如果你真的很不爽，我讓你揍兩下消氣。」

　　「……認真的嗎？」

　　「嗯。」

　　「揍哪裡都可以？」

　　「隨你高興。」

　　「隨我高興咧！拿顆枕頭給我也好啊欸！」我見他十足認真的樣子真的有點害怕了，連忙起身後退，「不不，算了，我、我沒事了！隨便就對你動粗的話，馬叔叔會難過的。」

　　沒想到他噗哧笑了出來，隨即站起身道：「真的沒事了？不要逞強啊！」

　　我有點無言地瞪他一眼。看樣子剛才是耍我的，真是被他嚇了一跳。

　　「一點也不好笑！」我捶他一拳。

　　他捉住我的拳頭，笑瞇瞇地問：「怎麼了，現在想打我了？」

　　「我懷疑你們的腦袋有洞！」

　　「『你們』？」他聽出我話裡的異樣，挑眉問：「有人跟我一樣討打？」

　　我真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怎麼可能啊，是你聽錯了！」我忙不迭抽回自己的手，想越過他去拿書包。

　　他立馬搭著我的肩膀，不讓我逃，「先生，你剛剛喊得那麼大聲，我很肯定自己的耳朵沒問題。」

　　「我──我說你聽錯就是聽錯！」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緊張或心虛的時候耳朵就會變紅？」

　　唔──我下意識地摀著自己的耳朵，果然指尖感覺到微燙的溫度。

　　「那只是──我只是覺得你很囉唆，所以火氣有點大而已！」

　　「還有，你的臉也會變紅。」

　　「……」丟臉死了。我以雙手遮臉，天生臉皮薄又能怎麼辦，我恨死了自己容易臉紅的體質！

　　「看起來很像蘋果。」阿聖的聲音離我很近，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

　　……嗯？我一拿開手，就看見他的臉貼得很近，而且正對著我的左耳張開嘴──

　　「哇啊──」

　　我的大叫聲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驚動了樓下的馬叔叔，他飛奔上樓後就看見我跟阿聖狼狽跌倒在地的景像，一時之間呆若木雞，說不出話來。

　　「你……你們是怎麼啦？」馬叔叔滿臉不可思議：「萬事好商量，千萬不要打架呀！」

　　不，叔叔，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爸，我們只是在玩摔角。」阿聖說起謊來穩如泰山、面不改色、八風吹不動，簡直是菁英中的菁英。

　　「喔。」馬叔叔露出了非常包容的眼神，「一定是壓力太大了對吧，運動一下也好，我剛做好煎餅，我去幫你們端上來吧！」

　　「我──叔叔！我、我跟你去！」我一秒爬起並衝了出去，留下獨自在房裡大笑的渾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