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二十三章 當局者迷(二)

　　起初他真的找了一個接待人員，帶著我們到各樓層了解單位的運作流程，其深入淺出的解講內容讓我有種彷彿在參加戶外教學的錯覺，險些就忘記羅二少還在旁邊作陪。但後來不知道怎麼繞的，解說員大哥不見了，身邊的兩個哥兒們也不見了，一轉頭就見到羅二少笑盈盈地望著我。

　　「呃，他們人呢？」這裡是迷宮嗎？怎麼一晃眼大家全消失了？

　　「去另一個部門了。」他加深笑意：「放心，絕對會還你完整的兩個人。」

　　「你想幹嘛？」我只花零點一秒就察覺到他的居心不良，馬上遠離他三大步以策安全。

　　「你跑又跑不了，想去哪啊？」他依然維持著燦爛的笑臉，但眼裡總有抹褪不去的陰鬱，「我想是時候了，想讓你看點東西，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看什麼……難道是屍……」

　　他馬上翻了一個白眼：「你以為我們在拍電影嗎！」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一定就是屍──」

　　「閉嘴！」他耐性全失，衝過來揪著我的臂膀就往某個方向拖，「為什麼你每次的廢話都這麼多？對你客氣點就跩起來了！」

　　「我──」他完全不給我辯解的空間，自己只能欲哭無淚地把話吞回去，壓根沒辦法解釋自己面對他的強勢，就算是想跩也跩不起來啊！

　　他不改粗魯地把我抓到某個像是檔案室的地方，裡面只有滿滿的紙張和公文夾，沒有半個人影，他原本抓著我的手改拍上我的後腦勺，要我仔細看看周圍。

　　「這裡有一千兩百零三份批閱過包含已通過、未通過的公文，剩下大約三分之一的檔案是還沒歸類的。」

　　「嗯，喔……新開而已就用了那麼多紙喔，一點都不環……」我接收到他凌厲的眼刀，馬上改口：「呃，你跟我說這個要做啥？」

　　「原本，這些小事是幾個助理和秘書在處理的，原本。」他緩緩說道，「但偏偏就是有人沒事找事做，硬要搶著做別人的工作！」

　　「嗄？」我沒能反應過來，「誰那麼無聊，有加薪嗎？」

　　他聽了，轉頭給我一個微笑：「是啊，那人真是無聊透頂。」接著他又拉著我到另一個辦公室，不顧其他員工的側目，直接拿起一疊資料夾，對大夥兒道：「我順路，替你們交給經理，不必謝了。」

　　我倒抽口氣，還沒來得及叫他慢著他就抱著東西走了，而在場的大哥、大姊們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對我微笑、點頭後就回頭處理自己的事。

　　雖然是自己家開的，可是這也太囂張了吧！你當這裡是你家廚房啊！我完全無法理解剛才的詭異情形，趕緊奔向前追上羅二少的腳步。

　　「欸！你怎麼──」

　　「裡面是財務報表和損益表。」他不理我的驚詫，逕自道：「有人閒到替會計重算一次呢，你說他時間多不多？」

　　「當然是非常──欸你怎麼不敲門就──」

　　我傻眼地看著他轉開一道門走了進去，不一會又走了出來，他拍拍我的頭頂，又搭著我的肩膀，眨眼道：「嗯，這樣就差不多了，帶你去見那個無聊人吧！」

　　我已經無力質疑他的行徑妥不妥當了，現在聽他這麼說只覺得心中浮現一股不安：「你說的那個人該不會是……」

　　他只是笑，沒有多說什麼，隨即帶著我上了一層樓，走沒兩步他就突然停了下來。

　　「……方姨？」他神情有些遲疑地呼喚，我這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有道人影佇立在一扇門前。

　　對方聽到聲音後隨即回過頭來，成熟秀麗的臉龐上閃過一絲錯愕：「海昕？你怎麼會來？我聽你哥哥說你今天要和朋友打球呢！」

　　喔喔，是位保養有道的熟女，海藍色的貼身套裝勾勒出姣好的身段，那個胸圍估計有三十四D……我端詳了一會後，「熊熊」想起──啊這不就是方醫生嗎！

　　打扮正式的方醫生與在醫院見到她時有不小的落差，難怪我第一眼沒能認出來，還真沒想到放下長髮、上點淡妝就有這麼大的不同──呃，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人家沒化妝不能看，方女士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只是欠梳妝打扮，好身材都被工作時的白袍給遮住了。

　　這時方醫生注意到我的存在，起初露出思考的表情，不久就露出一個微笑，道：「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當然。」我點點頭。

　　「方姨。」羅海昕收斂起輕浮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態度居然比對他老子還有禮貌：「我帶哥哥的朋友來參觀，沒想到會碰到妳……方姨是來找爸的嗎？他過兩天才會來巡察。」

　　方醫生搖了搖頭：「我不是來找你父親的，我剛剛在和你哥哥說話……」

　　羅海昕瞥了一眼她身後的門扉，問：「妳陪他來的？為什麼？」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僵硬，像是察覺到什麼不對勁似的。

　　方醫生看了看我們倆，壓低聲音說：「到別邊說話，海封在裡面。」

　　難道……我望著她凝重的臉色，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海昕還不知道。」當時羅大少抓著我，拜託我不要把那件事告訴他弟弟。

　　「你留在這，我要和方姨談一談。」羅海昕沒有發現到我怪異的眼神，逕自道：「我帶你來的目的是要你幫忙勸勸我哥，也許他願意聽你的……你的朋友那裡我會請他們多等一會，晚點我就帶你們回去。」

　　「嗄？可是我……」

　　「拜託了。」他不再嘻皮笑臉，而是以非常認真嚴肅的眼神望著我，語氣懇切，「如果他再這樣下去有一天會垮的，他是長子又怎樣？他是我哥，不是家族企業的奴才，我不幫他，誰幫他？」

　　「什……」我不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他好像也不打算解釋，轉身就偕同方醫生走遠了。

　　搞什麼？我不禁傻眼，張望四周，這層樓人雖然不多，但並不表示我這閒雜人等可以亂跑啊！他們就那麼放心地丟下我喔？

　　我轉頭看著房門發呆，聽方醫生說羅大少在裡面，羅海昕要我進去找他哥……好吧，老實說我不太想進去，因為上次不愉快的小插曲，心裡還有一點小疙瘩。

　　我深呼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羅海昕是因為擔心兄長所以才抓我來的，儘管我不是很確定自己在羅大少心中的分量，不過他近來真的不太對勁，既然我身為他的朋友，或許是該關心一下。

　　當我推開門時，我以為自己會迎接到一張錯愕、吃驚交加的臉龐，卻沒想到會是一團人影倒在長沙發上的場面。我被嚇了一跳，趕緊衝過去察看，接著暗罵自己是大白痴。

　　大少爺是睡著，不是昏倒！自己嚇自己！

　　知道對方只是在睡覺以後，我鬆了好大一口氣，然後才仔細打量起來。桌上、地上都是紙張，就連他在睡夢中都緊抓著文件不放，天曉得他是不是看到一半睡著的。我撓撓頭，頗無奈地替他整理起來，這樣他醒來後才不會踩到，搞得白紙上都是黑鞋印。

　　我一邊撿，一邊讀文件的內容，只要不是牽扯到太多專業術語的都還勉強看得懂，其餘的還有英文版、德文版等等，這些真的就敬謝不敏了。我再看看上面註記的記號，似乎是做重點整理跟優劣分析，覺得合理的就打勾，不行的就打叉，密密麻麻的，大約只有當事人才看得懂。我按按額頭，將紙張統一放到桌上，不想再摧殘自己的腦袋。

　　他最近……不，他一直都在做這些事嗎？我不由得瞪著熟睡的羅大少，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他怎麼可以忍受得了這些？問他苦不苦，他說沒事；他弟弟想替他分擔，他拒絕。連帶的，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很奇怪……他到底在想什麼？

　　「嗯……」他嚶嚀，我猛地瞪大眼睛，往後跳開。

　　我……我、我我我在做什麼！我的手在做什麼！

　　回想起自己剛剛像變態一樣摸人家的頭髮，就好想一頭撞牆謝罪！就、就算人家的髮質再好，也、也也不能亂摸啊！

　　咚！

　　我一個不小心勾到身後的椅子，一屁股跌在地上，幸好有厚厚一層地毯，並不太痛。我已經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了，當下就坐在地板冷靜一下。

　　「唔……」被我驚擾的羅大少翻了一個身，接著揉著眼睛慢慢地爬起來，不過他可能還沒睡醒，竟然叩咚地一聲滾下沙發，他好像還以為在自家床上，伸手想拿棉被或枕頭，一隻手抓啊抓的抓不到東西後，就放棄地全身蜷成一團繼續睡他的。

　　我得摀住嘴，很努力、很辛苦地憋氣，才沒有讓快爆炸的笑意流洩出來。經過幾次的經驗後，我已經知道羅大少往常看起來很淡漠、很正經、少年老成的樣子，可是實際上他一入睡到他剛睡醒的這段期間，會表現得像三歲幼兒一樣，純真無邪得有夠好笑。

　　我慢慢爬過去，戳戳他的臉頰，他沒有任何反應，我嘆了一口氣，伸出雙手要把他抬到沙發上，雖然地毯看起來很新，但被人這樣踩來踩去的並不適合拿來當床鋪。

　　就在我碰到他的肩膀時，他忽然睜開雙眼，與我四目相對，我登時傻住，一動也不敢動，他清澈的眼裡映著我的身影，那張小麥色的俊臉逐漸浮出一抹困惑，好像在想為什麼我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抬起手，輕碰我的臉頰，我還沒來得及做反應，他就把手縮回去，喃喃自語：「好真實……該醒了……」然後張開雙手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在我出聲前便鬆開手，慢慢地爬起身來。

　　……慢著。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走進附設的洗手間洗了把臉，再走出來，對著我和乾淨的地板發愣。

　　他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吧！

　　他接下來的動作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手，最後按在我胸口上。

　　他細細地倒抽了一口氣，臉色剎那間紅透到耳根去：「你、你是真的！我……我以為……你為什麼……」

　　如果他的手不是搭在我胸口上，我絕對會因為他難得的糗態爆笑出來。

　　「呃，你……先把手拿開好嗎？」他很尷尬，我更尷尬。

　　經我一提醒，他大夢初醒似的火速縮回手，眼睛完全不敢看我：「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不對，你為什麼會在這？」

　　他非常慌張，非常。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的閃躲，要他好好冷靜下來後，我開始把羅海昕擅自把我抓來的始末都一一說明清楚，他聽了以後眉頭就沒鬆開過。

　　「他又在胡鬧了。」他的口吻充滿了無奈，「我馬上送你下去。」

　　「好，但是先等一下。」

　　他愣了一下，「怎麼了？」

　　「我不想再玩猜猜樂，請你老實跟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讓你討厭我？」

　　他神情變得很怪異，彷彿我問的是他的三圍，「你沒有錯，我也沒有討厭你。」

　　「那你那一天為什麼──」我的分貝不禁提高了，隨即發現自己的情緒太過激動，吸了幾口氣後，重新問道：「為什麼你不笑了？」

　　「呃？」

　　「我、說，為什麼從開學到現在你都不會對我笑了？」

　　「……」

　　我按捺著快要升上來的火氣，儘量讓自己保持冷靜，「我很不喜歡你死都不肯開口的個性！如果我哪裡錯了就直接告訴我啊，至少我可以試著改進，試著彌補你！莫名其妙地疏遠我，鬼才知道你在想啥啦！你的世界是比較難懂沒錯，可是我會努力搞懂啊！你又不給個機會，我是要怎麼懂！」

　　「不懂也沒關係的。」

　　「怎會沒關係？你是不是把我當笨蛋啊？」

　　「……對不起。」聽了我的抱怨加斥責後，這傢伙竟然吐出這三字真言敷衍我，「我不曉得你是這樣想的，造成你的不……」

　　「夠了！」我的耐心瞬間終結，懶得再聽他打官腔、說著千篇一律的致歉詞：「原來我在你心中就只是『可以談話的人』而已嗎？你連你弟弟的話都不聽，還會聽我的嗎？你不相信我，叫我要怎麼相信你！你不想別人為你擔心，那就不要說反話啊！讓家人、朋友為你分憂解勞又──」

　　「海昕的身體不好。」他冷冷地看著我，漂亮的眼裡沒有任何波瀾，「他天生就體弱，外觀看起來與常人沒什麼兩樣，但不能做太多激烈運動，一般的感冒就會病上一個月，只能改善、不能根治，他一輩子都是這個身體。他不能做的，我替他做，不對嗎？他只有我這個哥哥，我也只有他這個弟弟。既然你想聽這些，我就說給你聽。」

　　突來的坦白令我當場無言以對，誰會想得到看起來很「勇健」的羅海昕是天生的病美人？說來也真有點好笑，我竟然必須要跟羅大少吵一架才能知道他當蚌殼的理由？如果不是被我刺激到了，他壓根就不會說出口吧！我還記得他就是因為要告訴我心事導致壓力症候群發作，你看他過去沒有傾吐的習慣啊，那幹嘛還指望他會找人做心理諮詢！

　　「OK，好，我錯了。」我嘴上雖然認錯了，但看著他的眼神卻很冷漠，「對不起。」

　　我轉身打開門就要走出去，卻差點和正要進房的羅二少撞個正著，沒看見方醫生，也許是離開了。羅二少的神情帶著薄怒，見到我時愣了一下，但只是點了個頭，吩咐我到樓下等他後，便踱步到他哥哥面前。

　　「我都聽說了，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問。

　　羅大少看了還杵在門口的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說「反正你都知道了，讓你聽到也沒差」。

　　「你現在知道了，」羅大少道，語氣頗溫柔：「可是不能改變什麼，爸爸也不可能讓你接我的位子，不要任性。」

　　「任性的是你！」羅海昕指著他怒道：「是你叫老爸不要讓我碰的，從來不是我不要，是你不准！」

　　「我沒有完全不讓你碰，你……」

　　「你只讓我做些無比輕鬆的事！我沒有脆弱到一碰就碎啊，我不是玻璃娃娃！」

　　「你的確不是，但你不能太勞累。」

　　「那你就可以嗎？好好的一個人忙出病來，還跟老爸一起瞞著我！如果不是方姨告訴我，你還想瞞多久？」

　　羅大少的眉峰蹙了起來，「這又算不上什麼，你何必那麼……」

　　「你再說一遍！」羅海昕的語調陡然拉高，「你有膽再給我說一遍！」

　　「這裡可是公司，不要大聲嚷嚷。」

　　羅海昕笑了，「怎樣，你怕給誰聽見嗎？你就是這種臭脾氣，完全不想依賴他人，我們讓你靠一下會死嗎？」

　　羅海封聞言，神情馬上沉了下來：「不要動不動就提……」

　　鈴──

　　此時手機鈴聲非常不識相地響了起來，暫時中斷了兄弟吵架，羅海封意識到聲音是從自己的的口袋傳出來的，隨即拿起來接聽。

　　「爸，什麼事？」他沉默了一會，分別看了看我和羅海昕，又道：「我現在人在公司，海昕也在這……嗯。我等等還要……是，我知道了，我立刻過去，請對方稍等一下。」

　　等他收線後，羅海昕瞇起眼，情緒比起剛才已經冷靜許多，問道：「又要跟誰相親了，嗯？」

　　「跟誰不都一樣嗎？」他笑。

　　「真是大忙人。」語氣酸溜溜的，「回去再和你算，我先帶人離開。」話落，羅海昕轉身朝我走來，沒有出言責怪我隔岸觀火的行為，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要帶我出房門。

　　「等一下。」我掙脫開羅海昕的手，無視後者訝異的眼神，逕自朝正在低頭整理文件的傢伙問：「你要跟誰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