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在文字深淵的睡姿

　　第十五章 喜歡就是喜歡(二)


　　在他們的帶領之下，我跟著來到寬敞的大廳，裝潢有多麼華麗我想也不必解說得太詳細了，光是看到那套義大利製的真皮椅就覺得心裡一陣抽痛……那椅子可以讓我買多少本書啊？人家當然不會給我時間去心算，羅大少拉著我在「那堆書」上坐下來。

　　「……有點突然，希望你不會介意。」

　　咦？我反應慢半拍地回神，見到羅爸爸坐在正對面，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剛才那句話很顯然是對著我說的。

　　呃，什麼事情有點突然？糟糕了，剛才自己只顧著估算屁股下面的椅子的價碼，人家說了什麼只聽到一半啊！難道是在說今天的邀請有點唐突嗎？唔呃，應該是這樣吧，應該是這樣沒錯，組合起來很合理……

　　呆愣的十秒鐘內，我自行歸納出結論，於是當著羅大少有點擔心的眼神下回道：「當然不會，叔叔您太客氣了。」

　　羅爸爸回以迷人的微笑：「那真是太好了。你餓不餓？我先請人送些點心上來，抱歉，家裡沒什麼好東西，請先將就一下吧！」

　　經他這麼一說，我這才想起懷裡還抱著老媽塞給我的見面禮，忙不迭地遞了出去。羅爸爸見狀著實愣了一下，隨即笑說「不用那麼費心」，接著命人將禮物帶了下去。

　 　老實說，椅子坐起來很舒服，但我已經緊張到開始覺得屁股下彷彿插滿了細針，身體不由自主地會扭一下。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踏到人家的地盤，要殺要剮完全悉聽 尊便吧。我不過是區區一個平凡、普通到不行的高中生而已，羅爸爸有必要這麼勞師動眾地……呃，謁見我嗎？雖然羅家父子不是吃人妖怪，但沉寂的氣氛還是令人 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東環。」

　　我吃了一驚，目光對上羅大少帶著憂心的眼眸，他低聲問道：「……我爸爸問你想喝些什麼，紅茶或果汁？」

　　什麼，羅爸爸什麼時候問的？我硬擠出一個微笑：「紅、紅茶，謝謝。」

　　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地不自然，羅爸爸似乎注意到了這點，揮揮手便遣走了周圍服侍的傭人，連帶說話的語氣也柔軟不少，不禁令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受。

　　「東環同學不用這麼緊張，」羅爸爸淺笑道：「就當作是到朋友家玩就行了。嗯，是我的邀請唐突了，請你別放在心上。放輕鬆，我不會咬人的。」

　　這位爸爸很體貼，還會說笑話逗人笑。我看著他親切的笑臉，真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由自主地鬆了好大一口氣。有時候自己就是會想太多，把一顆心弄得七上八下的，其實仔細想想，羅爸爸也只不過是想認識一下大兒子的新朋友而已，這就證明他跟其他人的爸爸沒什麼不一樣。

　　由於遣退了傭人，羅大少自告奮勇離席去廚房端茶點，留下我、羅爸爸與羅二少三人相對。

　　「你們感情不錯呢。」羅爸爸笑語。

　　「咦，還、還好啦！」

　　「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

　　「喔，有什麼愛好嗎？」

　　「嗯，沒什麼特別的，偶爾看看電影、念念課外讀物。」

　　「我從海封那裡聽說了一點關於你的事，謝謝你對海封的照顧。」

　　我本來想點頭應和，但隨即發現有地方不對勁，不由得狐疑地望著羅爸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真的要謝謝你。」他看出我的懷疑之色，嘴角泛起一抹有趣的笑意：「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家海封什麼都好，就是不擅長跟同儕互動，多虧有你，他在學校才不至於落單。」

　　這番話聽得我有些汗顏，但又沒辦法對人家家長解釋什麼。要說什麼？坦言我是造成他兒子跟朋友撕破臉的導火線，而我原本是想離他兒子越遠越好的嗎？

　　「是啊，」本來在旁邊看戲的羅二少不知怎地插話了，笑嘻嘻地說：「謝謝你當我哥哥的好、朋、友，他可是個悶葫蘆呢，辛苦你啦！」

　　如果你的辛苦指的是得面對你的尖酸挖苦，是的，我很辛苦！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想辦法讓自己擺出很客套的笑來，免得被人說沒禮貌兼不厚道：「叔叔，您太客氣了，您兒子……海封他那麼出色，不缺我這個朋友啦！」其實我要表達的是：我不是你兒子唯一的麻吉，請不要如此看重我！

　　我的言下之意也不曉得羅爸爸有沒有聽懂，因為他和羅二少兩人只是笑笑的不說話，給人高深莫測、似乎隨時都可以陰你的感覺，壓力頗大。

　　此時羅大少端著茶點回來了，遞給我時還細心地問：「這樣的溫度還可以嗎？」

　　我接過用陶瓷杯裝的熱紅茶，凝視著冉冉升起的熱氣，心情卻像杯底的茶葉沉甸甸的。

　　「剛剛好，謝謝。」

　　「小心別燙到。」

　　「嗯。」

　　味道很香，且沒有放過多的砂糖。有錢人真的不一樣，連紅茶茶葉都用得這麼高級。

　　「東環同學有女朋友嗎？」

　　「噗……呃，什……咳咳咳！」天外飛來的一問使我來不及吞下口中的茶水，結結實實地嗆著了，我掩著嘴乾咳著，肺馬上就痛起來了。

　　羅大少樣子有點錯愕，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向自家父親問道：「爸，你怎麼突然問人這種事？」

　　沒料到我會嗆著的羅爸爸反倒露出無辜的神情，攤著手道：「我隨口問問呀，我在你們這年紀時就交過一、兩個女孩了，這問題很奇怪嗎？哎，東環，對不起呀！你不要緊吧？」

　　「不……咳咳！不要……緊……」慘了，咳到眼淚都跑出來了，好糗。

　　「不要勉強說話。」羅大少道，「爸，不介意的話，我先帶東環到房間休息一下，有話待會再聊好嗎？」

　　在羅爸爸一句「請隨意」之下，羅大少帶我上了二樓的某間房，一看內部擺設就知道不是上次那間過夜的臥房，空間不但更大、更寬敞，一進門就有個小客廳，且左右兩邊各別通往寢室和衛浴間。

　　我不禁好奇地四處看看，過一會才遲疑地問：「這裡是……你的？」

　　他點頭，「嗯，是我的房間。」

　　我很明智地選擇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帶我坐下後，說了一句「抱歉」。

　　「你幹嘛道歉？」

　　他躊躇了一下，「嗯，雖然我有一段時間不在場……但我爸應該讓你備感壓力吧？」

　　這……呃，我不能說沒有。

　　「他向來都是那個樣子，請你不要太在意。他剛認識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嗯……」

　　「觀察、審查再監察嗎？」

　　他像是被我的用詞踢了一腳似的，深邃的眼眸張得大大的，健康色澤的臉龐微微泛紅，「你說的……也沒錯。」

　　「你看起來很驚訝。」

　　「因為……過去從沒有人敢這麼說。」

　　「……」那可以當作我沒說過嗎？

　 　話題到這裡就被尷尬凍結了。我有些不自在地伸展手腳，想找個舒適一點的姿勢。說起來，羅大少打從一開始就坦白是「他爸爸想見我」，而不是「到他家玩」， 自己早就知道了，卻沒想到壓力會這麼大。應該是說，我沒有想到羅爸爸會這麼慎重地控管兒子的朋友。在他眼裡，我這樣是否不及格呢？

　　我望向身旁的羅大少，他正俯首凝視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就連發呆的時候坐姿都很端正，無可挑剔，但是……我的目光落在他緊緊相扣的十指上，指關節都泛白了，他一直都這麼用力掐自己的手嗎？

　　「你……」我想分開他的雙手，卻被他一秒撥開來。

　　他的表情有好一會的空白，在我呼喚了幾回之後，渙散的眼神總算找回焦距，他望著我，眉心微微蹙起。

　　「抱歉，你剛剛說了什麼？」

　　咦？看到他這種反應我不由得錯愕了，我剛才沒說話啊……

　　他大約也發現到我的臉色怪異，隨即道：「我……有點分心了，所以……」

　　我很想對他笑笑然後說句「不要緊」，但是他剛才的樣子實在有點不尋常，我不能當作沒看到，「你老實說，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

　　他歪頭，似乎搞不太懂我的意思。

　　「不要裝蒜，你這樣掐手背掐出一點一點紅痕的狀況持續多久了？」

　　他連忙查看自己的手背，那表情可精彩了。他睜圓了眼睛，眼裡閃過驚訝、了然、無奈等複雜的情緒，下一秒便狀似沮喪地垂下頭，活像個犯錯的小孩等人訓斥似的。

　　「我……我不常這樣。」他的聲音帶了點罕見的心虛。

　　「是嗎？」我將他的左手抓過來看，上面留有七八個指甲戳出來的點狀紅腫，有幾處甚至已經破皮了，他的膚色深，不近一點看還不容易發現。「不常這樣？」我舉著他的手腕，讓他自己看個清楚，「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常常這麼做，而且看你的表現根本是不自覺的？」

　　他像是被抓到小辮子，神色有絲驚慌地搖著頭：「我沒有，那是……不小心抓破的。」

　　還嘴硬。我哼了一聲，然後一把扯下他的外套袖口，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令他來不及遮掩。

　　「你看，瘀青還沒消咧！」我指著他那天保護我而留下的傷，「去看醫生了沒？」

　　「看了。」他很乖地回答：「沒事，過些天就不……嘶！」他吃痛地閉上眼，接著睜開不知所措的雙眼，「你……你為什麼戳我？」

　　「看你還是不是人類啊！」我又使勁地多戳他的瘀青好幾下，惹得他鷹眼含淚才住手，「原來你會痛啊？我還當你是超人咧！你先是被同學孤立，後來幫我擋拳頭，現在又因為壓力大抓到手破皮嘴硬不肯講，你想逞強到什麼時候啊你？」

　　他靜靜地瞅著我，半晌才說：「我很好，並不是你說的在逞強。你的紅茶還放在樓下，我去幫你端上來。」話落，他就要起身。

　　這傢伙又要逃！我有點火大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撲上去，將他撞倒在椅子上，「我從很久之前就想問了，你是不是已經養成了別人給你什麼你就照──」

　　「欸，在別人的地頭上客氣點行嗎？」

　　突然出現的說話聲中斷了我對羅大少的質問，我轉頭一看，羅二少正握著門把，站在敞開的門口，神情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

　　「我……」他現身的「摩門特」太嘟嘟好了，我一時啞口無言。

　　羅二少舉了舉手中的杯盤，笑盈盈地道：「我替你送來還沒喝完的紅茶。樊大哥，可以請你讓我哥起來嗎？」

　　被人撞見這麼奇怪的景象我自然覺得尷尬得很，更別說在人屋簷下也不敢不從，不必等羅大少說話我便立即起身。

　　「海昕，我們……只是在玩。」羅大少道，但以他被撞倒在沙發上的姿勢和略為發紅的臉色來看，這句話相當沒有說服力。

　　羅海昕大約也曉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漂亮的臉龐盈滿「你少來了」的笑意，接著走過來將飲料塞到我手中，自己坐到兄長的身旁。

　　「你爸找你，在書房。」他道。

　　羅大少愣了一下，「現在？」

　　「當然。」

　　羅大少給了我一個抱歉的眼神，向弟弟交代幾句要好好招待我的話之後便離開了。

　　隨著房門喀地闔上，我的心也跟著一沉。倒不是羅大少的離席讓我不高興，而是根據與羅海昕單獨相處的經驗來看，這一次應該也不會讓我好過。你看，才這麼想而已，他又露出鄙夷的笑容了。

　　「幹嘛呀，用那種充滿敵意的眼神瞪我？」他伸了個懶腰，「別忘了剛才我有幫你說話。」

　　剛才？他說的是與羅爸爸寒暄的時候嗎？哼哼，天知道他有什麼企圖。

　　「哎啊，你的表情是不是在說我居心叵測呀？」他挑高眉，將雙手枕在腦後，「坐下來說話嘛，別傻站著。」

　　我瞥他一眼，然後選了個離他遠一點的座位。

　　他像是忍俊不住地噴笑一聲，「看來你真的很討厭我喔！好啦，我為以前的失禮道歉總行了吧！但這不表示我認同你了，我只願意承認你比黃子君那傢伙順眼一些而已。」

　 　噢，那我是不是該回「承您情，往事如同過往雲煙，在下不再追究」啊？呿！他那種彷彿施恩者的口吻述說著自己是如何地寬容大度，他敢說我還不敢聽呢！我並 非刻意要曲解羅二少的意思，我也從不認為他是什麼匪類，可是他對我的敵意已經對我造成困擾，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不是沒道理的！

　　我看著繡工精緻的地毯，再次提醒自己身在他人屋簷下要吞忍一點。

　　「何必道歉呢，你又不認為自己有錯？」我乾笑著說：「你也不必對我這麼客套，在你眼裡我跟黃子君應該沒什麼兩樣吧？你說過接近你們的人都是另有圖謀，既然如此，不要太信任我會比較好。」

　　他眨眨眼，隨即滿意地笑了：「嗯，我開始欣賞你了，至少你說對了一件事：你跟我見過的人不太一樣。這樣吧，我今天心情不錯，可以跟你多透露些家務事，你問我答，如何？」

　　有這麼好的事？我不免狐疑地打量他，順道看看外頭是否要下紅雨了。

　 　「唉，原來我像是沒有信用的人啊……」他嘆了口氣，「好啦，為表示我的誠意，我先開口吧！就在你們上樓之後，我家老子跟我說你的氣質跟以往我們帶的朋友 不太相同，雖然是普通人家，但挺懂事的……欸，要得到那傢伙的稱讚可不是簡單的事啊！他還覺得你跟我哥的個性南轅北轍還可以交朋友真是不可思議呢！」

　　呃，所以我該覺得榮幸嗎？

　　「我說完了，你確定不想問其他的？」

　　我想了一下，難得羅二少如此坦承，確實是不問白不問，「你爸找你哥是為了什麼事？」

　　「哇，直搗黃龍！」他笑了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啦，問問我哥是否真的乖乖有在溫書、你是不是他的好友、有沒有中意某某家的千金之類的雜事。算是每個禮拜的進度回報啦，昨天老頭他比較晚回家，回報的例行公事就順延囉！」

　　原來如此，他說的例行公事就像上次偷聽到的那樣吧。「那……你知道你哥有抓手背的習慣嗎？」

　 　他的神情頓了一下，不悅之色一閃而過，「我們兄弟又不是當假的，我怎可能不知道？他壓力一大就會不自覺地戳傷自己的手、甚至咬破自己的嘴，我阻止過他很 多次了，但他始終改不掉。老頭一個禮拜見他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小時，根本沒發現兒子的異狀……哼！要是沒有我，誰還會關心我哥？」

　　果然是為了紓解壓力嗎……羅爸爸忙到沒有時間注意自家兒子是否出現異狀，羅大少又不希望讓任何人擔心，能怪誰呢？我深呼吸，試著安撫胸口莫名的悶痛感。

　　「最近有什麼事讓他壓力那麼大？」我繼續問。

　　他單手托腮，斜斜地望著我，「你應該猜到的，那些事你就是沒看到也該聽說了。他這次的段考排名恢復到往常的水準，但是連串的相親會、工廠觀摩兩頭跑，我用看的都累了。」

　　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段考排名這個我知道，前幾天有瞄見公布欄的名單，相親則是羅大少自己提過的，但是……工廠觀摩？

　　「老頭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下令周叔一星期至少挑三天載我哥到廠房了解生產線的運作。去年是跟著會計師進出，今年這樣……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明年沒記錯的話，好像是跟著業務員到處跑吧。」

　　「那你呢？」

　　「嗄？」他一下就搞懂我在問什麼，「喔，我們被分配的任務不一樣，我偶爾幫忙校閱公文而已。我哥是長子啊，責任當然比我重大得多囉！」